经略府。
章经略高举手中纸张,仰天长笑,久久不绝,浑然不顾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
众人侧目而望,没人敢出言打搅他,心里都在猜测纸张上到底写了什么,致使章经略不顾身份,又哭又笑。
升官加爵?
边境捷报?
都不对,纸张上写的,是高守的破阵子。
章经略如此失态,其一是被词句,特别是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给深深触动,想到李广的悲壮,想到也是白发丛生的自己,想到自己同样在为国家边患苦苦经营支撑,心怀“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壮志,却如履薄冰,他无法不流泪。
但从词作意境清醒过来后,另一种无比快意爽利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覆盖了此前的悲伤压抑的情绪,就连此前因发觉遭申家算计利用,暗生的郁闷、愤怒之情,也被一举冲散。
高守破阵子一出,申家暗地里在中秋诗会上以及对自己将要施行的种种手段和阴谋,不攻自破!
好一个高子御,可帮上大忙了,太及时了,刚才应该充分相信种彝叔的眼光才是,他虽然太过耿直,但经历多年磨砺,智勇双全,目光如炬,哪里又会轻易被人诓骗?否则自己也不会将他提拔重用。
章经略大喜过望,越想越开心。
半晌之后。
章经略止住笑声,用衣袖拭了拭泪水,吩咐一旁伺候的侍女:“拿酒来!”
酒宴撤下后,大家现在喝的都是清茶,即便在酒宴上,章经略因身体原因,也很少喝酒,喝酒只是小抿一口,喝到最后,一杯酒还剩半杯。但侍女不敢多问,稍稍迟疑后,就应诺前去拿酒。
章经略缓了缓,扫视众人一圈,并不说破,只是笑盈盈的把纸张递给忞山先生:“先生请看。”
这番作态,让不知谜底的人,更是觉得稀奇,特别是申仲勇。
忞山先生都为玉才的沁园春叫好,诗魁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到了时辰,乔怀远等宿老宣布,届时即可向章经略替玉才求官,恰好申家也还有个恩荫名额,只要他首肯,朝廷方面好办,一切尽在掌握,都已在考虑如何庆祝了。
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以至平日里城府颇深的章老儿,如此不顾形骸礼节,也好,这等疯癫行举,也平添一条编排他的极好罪状,朝廷和百姓肯定不会信任一个不够稳重的边疆大吏。
“好好好……”
忞山先生眉飞色舞,捋着长长白须,连声道好,到后面腔调竟有些哽咽起来,再看他爬满皱纹的脸上,多了几分红光,热泪盈眶的眼睛,似乎也不再浑浊,异芒闪闪,喜气洋洋,攥着纸张的手有些颤抖,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先生如何评鉴?”章经略问。
忞山先生摇了摇头,把纸张递给伸长脖子快要按耐不住的廖刺使,深呼吸几口,调整情绪,肃容庄重道:“大师之作,不敢妄评!”
闻言,申仲勇心中咯噔一下。
什么大师之作?忞山先生可是公认的西北大儒,理学泰斗,根本不是乔怀远等当地名儒宿老可比,他这个“不敢妄评”,正是至高评价。
在廖刺使等连连惊叹“神来之笔”,“绝世之作”的唏嘘中,纸张终于传到申仲勇手中。
他细看一遍,刹那目瞪口呆,瞳孔放大,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难看,结结巴巴道:“这是……抱,抱月楼……”
“正是来自抱月楼,高守高子御所作。”
章经略手握酒杯,微眯双目,斜眼瞟了申都监一眼,看到他从得志小人,一下子被打懵成失意傻子,就像是一个正在台上卖力演出的戏子,突然间戏服与面具被剥个精光,赤条条面对台下观众,却仍不得不继续其拙劣表演。
着实可笑!
但这次章经略用宽大衣袖遮了遮脸,咳嗽一声,深吸一口气,要强忍下这一股快要把肠子笑打结的浓郁笑意,直憋得满脸通红,但仍难忍住。
他忙举起酒杯道:“品读这首破阵子,岂能不饮酒,来人,也给贵客呈上美酒,多年未遇如此令人快意的好词,今夜诸位不必拘束,大可一醉方休,不妨也来一个‘醉里挑灯看剑’!哈哈哈……”
章经略再次纵声大笑,没有人知道,他这回其实是在笑申仲勇,有前面的话做铺垫,人们会觉得他是为品读到罕见佳词而振奋欢喜,只是以他这把年纪与地位略显豪迈奔放了些。
申仲勇早已方寸大乱,顾不上推敲章经略的心思,但章经略的笑声,让他感觉听起来非常刺耳,接过侍女呈上的酒杯,他却无法像别人一样举起酒杯同章经略一起欢庆,为高子御的破阵子欢庆,就等于是为玉才的沁园春祭奠啊,他觉得这杯酒,越发沉重,若有千钧,快把持不住。
申仲勇手一抖,酒杯晃动,杯中酒洒了出来,淋湿外袍。
“申都监,这是?”章经略故作关心的问了一句。
“这,这杯酒我不能喝,不,不是,是因内急,想去茅厕方便,归来再饮,归来再饮。”
申仲勇语无伦次,急切间找了个借口,告罪避开。
申仲勇步履沉重,精神恍惚,如行尸走肉般走出经略府客厅,在经略府卫兵的引导下,朝着茅厕缓缓迈步。
他无精打采,目光发直的瞅着卫兵后背,心下嘀咕,“怎会如此?高守高子御,听都没听过,哪里来的无名小卒——慢着,那个外号小书呆的杂役小卒,也叫高守,那晚他主动出战后,大概查了一下,才记得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