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天亮,衣服烘半干了,人也烘半干了,三变总算撒开手,拾起半干的衣衫往身上套,催他上路,往几十里开外的镇集上赶,按三变的说法,今儿个要再喝不上姜汤、谁不上暖铺盖、换不上干衣衫,非伤风了不可!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二人一通急赶,好歹在正午之前到了青田镇。一进镇集,三变轻车熟路地去到镇上最好一家客店,要了一间上房,带着龙湛下澡堂子泡了一个酥心透,这才懒洋洋穿衣着鞋,出街找东西吃。
吃的倒也不讲究,一碗焖牛肉,一碗辣豆腐,二两烧刀子,烧刀子里扔几块拍扁了的老姜,酒的辣之外,还有姜的辣,一口闷下去小半杯,再吃几筷子菜,大汗淋漓,十分畅快。陆弘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龙湛倒了一小杯,举杯先“吱溜”一口,再招呼龙湛:“喝呀!去寒气,不然寒气走了心,将来有得你受的!”
龙湛端起酒杯,还没到嘴边就被那股怪味儿冲得脑仁疼,略抿一小口,即刻咧嘴吐舌,咝咝吸气——辣!
陆弘景一旁咕咕笑着,夹了一大块牛肉直送到他嘴边:“来,吃口菜就好了。”
龙湛撇开脸,不肯就着他的手吃,三变见了简直要笑死:“哟呵,小屁孩儿别扭个什么劲?!不吃最好,便宜我了!”,说罢,这货反手一送,那块牛肉就填进了他自个儿的嘴!
龙湛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那天那餐饭他就没吃好,老走神,一双眼睛动不动就爱往陆弘景的脸上溜,溜完了脸又溜手,溜到下三路的时候,他嗫嚅着说了一句:“饱了。”,说完以后霍然起立,准备大步流星来着,结果让桌子腿绊了一下,大步流星就成了落荒而逃。
他那缺心眼的干爹坐在位子上笑得直不起腰,不臊死他不罢休似的,人都跑好远了,还听他在那儿哈哈哈。
三变是故意的,故意把干儿子逗跑,座上剩他一人的时候,没谁会被他忽然挂下的面色吓着,他才能摆出一张淡脸来,琢磨点儿别的事,比如说,昨晚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他从虎牢关返京,大部分时候走的是官道,会走到那处荒废的野渡,其实是个巧合。前一天下了一阵暴雨,冲塌了去往青田的一座浮桥,不得已绕道七里亭,走到七里亭的时候,官道又被一块大石头塞住了去路。朝人打问,只说那石头是两日前从山上掉落的,至今还不见朝廷派驿马道的人来清理搬运,想是因为平日少人行走吧。当时觉得是运道不好,如今看来,这事不简单,浮桥垮塌,他们就只能走七里亭去青田,七里亭的路再走不通,就只能走这处野渡,野渡荒无人烟,死两个人,许久都不会有人发现。
那么,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于公,他不过是个千户,老实说,还算不上个人物,杀了他,连个响屁都算不上,至于下这么大功夫么
于私,他还没把谁得罪到非要杀了他才解恨的地步。
再想想昨天夜里那些人,矮得多奇怪,似乎是趴在地上朝前走,动作像什么呢?像狗。
他忽然想起来大半年前那个阴历十六的夜晚,在那个灌满血腥和焦糊味的北戎村落里,那些尸身上粘着的短短毛发,就有点像狗毛。不可能是山中的大猛兽,猛兽毛发比那些毛发要长和粗,手捻上去触感明显不同。可昨天夜里,他借着月光看到的,分明是一个个爬在地上的人!一个个腰塌了的人。再回想一番,他们奔命的时候,追在后头的,除了四脚着地、飞尘扬沙的声音,还有锁链撞在一起的响动。难不成,这些像人的东西,其实是狗?
陆弘景喝了一口辣姜酒,差点把眼泪辣出来,脑子也略清楚了一些。
不,不会是狗。虽然四脚着地,但这些东西,明显是人,他不会错认。那,那些毛是怎么回事?哪来的?或者是这些人身上穿着的皮袍子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皮袍上的毛发没有那么长,而且经过炮制之后,皮袍上的毛发长短一致,不会又长又短的。还有一点,他想到了那些牙印,当时个别北戎人尸身的脖子上留有两个牙印,若是大猛兽留下的,豁口应该比较大,且越往深处牙印越尖,这才符合兽类利齿造成的切入伤,可他看到的牙印特别齐整,豁口不大,也不够深,从外往内创口大小基本一致,这就怪了,不像是兽齿,倒像是人牙……
接着,他想到了二十年来听到的诸多怪谈当中的一则,叫扈三娘子,说的是一家镇集上开着一家客店,老板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人么,都爱瞧美人,这家客店的生意就特别好。然而奇的是这家店生意不论再怎么忙,也不见老板娘多雇一个伙计,什么都是她自己亲自操持,推磨、扫洗、烧火煮饭,等等等等。到了夜里,三更天她便起来,从床底掏出一套精致小巧的模具,模具里有山有水有房有田,放在地上念一念咒,模具便自己长大,大到可以看得见房子里边套着的一头头驴,她化身进去,赶驴推磨、耕田,卸了磨便把那驴杀掉,做成各色熟肉。后来才知道让她杀去的驴,全是之前在她那儿住店的住客……
不知怎么的,这则怪谈就从脑子里蹦出来,寒天里陆弘景生生出来一个激灵。怪谈到底是怪谈,人怎么能变成畜生呢?大约……是天黑看走了眼?
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查探这起案子的将官来的?如果是冲着这起案子来的,他这里遇到这类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