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心中虽明白,面上却丝毫不露风声,只跟众人一起只管谈笑自若。
她这般笃定,贾宝玉反倒诧异起来,暗道:难道宝姐姐常年于生意场上奔走,竟对那等风月场合,也耳熟能详?否则决计不会如是淡定。贾宝玉这般想着,对宝钗的态度越发微妙起来。
宝玉心中虽疼惜敬重女儿家,却是拿女儿家当做精致脆弱的东西一般处置,故而才会说出未出嫁的姑娘是无价的宝珠,到了嫁人后许多年,反倒是鱼眼睛的这等话,说白了也是叶公好龙,如同主人对待猫儿狗儿那般。
纵使他曾激赏的红拂绿珠等奇女子,抑或是苏小小鱼玄机等娼门女子果真站在他面前,只要有损他利益,不见得他能以君子之风,大度拱手相让,不与其相争的。更何况宝钗呢?
想到宝钗有可能以男儿装束出没于秦楼楚馆之中,宝玉只觉得从前对她的敬重完全就是瞎了眼。再想到黛玉为了这等人对自己不咸不淡,宝玉顿时觉得莫名憋屈。
宝玉尚在这边疑神疑鬼,场中到底有人心细,又一心想着奉承长公主,已经提出质疑道:“宝兄的主意妙虽妙,只有一样,难道长公主殿下也要跟我们一样,唱什么新鲜时样曲子不成?”
宝玉闻言脸色一变。他原本只为了挤兑宝钗,一时失了计较,忘了此间主人正是长公主。虽说长公主于京城中的名声一向糟糕得很,但也不是他一个贾家一个不能袭爵的公子哥儿能编排的。便是长公主名声再烂,不禁男女入幕之宾无数,令她在众人面前唱什么时样曲子,到底不恭。
须知唱什么时样曲子,原本是一班身份地位相差无几的年轻公子哥儿们一起聚在一起取乐,或有烟花女子或戏子忝列席间,也不过是在一旁抚琴添兴的。如今长公主处于高位,她自己不拘小节,但其余人却不能不守规矩,肆意妄为。要她似公子哥儿们闲聚一般唱什么新鲜的曲儿,更是大大的唐突了。宝玉这样,长公主不计较尚好,若计较时,就是大大的罪名。
宝玉想到此处,脸都白了,求救似的向北静王看过去。北静王水溶起初觉得宝玉虽于经济学问之道有限,但于玩乐之道甚是精通,打探得长公主这里有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们,料想宝玉必能同他们相处融洽,这才携了他前来,又允他发令,谁知他竟然会弄出这种纰漏来,当下心中也是甚为恼怒,只是不便发作出来。
但凡金枝玉叶,都不愿轻易否定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水溶刚刚才应允过要依了宝玉的令的,此时自然不好说什么,宝玉心中已知不妥,但身为令官,一言既出,毁诺便是自打嘴巴,一时势成骑虎。
桑落身为长公主面前的第一红人,这等场合正是她派的上用场的时候。长公主地位虽然逼北静郡王高,但是论根基却远远不如,桑落何等精明,惯于审时度势之人,虽明知宝玉的酒令不妥,但看在北静王的面子上,也不好当众斥责,忙越众而出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我们家殿下麾下的人虽然多碌碌无能之辈,就算不善吹拉弹唱,难道竟连区区几杯酒还不能替殿下分忧不成?”
一面说,一面到了席间,不由分说自斟自饮了一大海,笑道:“不过喝几杯酒而已。奴婢虽然不才,只怕也是做得的。”
一大杯酒饮罢又向长公主和北静王请罪,言道:“奴婢自幼长于穷乡僻壤,虽然酷爱这杯中之物,只是家贫,无缘畅饮,今日见北静王莅临,蓬荜生辉,连带着这酒也如琼浆玉液一般,难免驾前无状,贪饮了些,还请殿下、北静王殿下赎罪。”
桑落这话干脆利落,不卑不亢,已是把话交割明白,讲清楚轮到长公主行令之时,她会代为饮酒,一来不跌了长公主的身份,二来也不败坏众人的兴致,拂了北静王的面子。其后请罪只不过是全了大家颜面的过场。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北静王也自觉桑落解了一个大围,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当真怪罪于她?就连宝玉,也暗叫一声侥幸,心中感念桑落其貌不扬,却能有这般胆识。
至于长公主本人,一直以来都依赖桑落过活,反倒感受没有旁人那般深,只笑着说:“我这侍女确实来自乡间,平日里也不懂什么规矩,只是她同我作伴已有近十年,感情深厚,不忍责罚,还请王爷海涵。”
北静王忙拱手还礼,笑道:“岂敢岂敢。殿下这边竟有这等能干之人,我辈羡慕还来不及呢。”水溶这般说,底下的人自然连连附和称是。
莺儿见得这一副情景,突然间向前一跪,高声嚷道:“既是如此,奴婢自是也能与我家姑娘代饮了?”
众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她。北静王水溶先前见莺儿一身男子装束,只当是薛家姑娘外出行走之时随侍的家生子,未曾多留意,如今听她声音娇憨婉转,分明是女子口音,更何况“奴婢”“姑娘”地叫个不停,更是无疑了。
当下水溶把莺儿看了两眼,笑赞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薛君如此风采,连身边服侍的人也如此出挑。只是你‘姑娘’‘奴婢’地混叫,却把薛君的底给泄了。”
宝钗原未曾料到一向怕生的莺儿竟会在此时为她出头,心中大感诧异,此时听北静王如是说,忙上前道:“王爷恕罪。我二人这等装束,原是为了行走方便,不招人闲话罢了,再不敢在王爷面前隐瞒的。”
北静王更不欲责怪宝钗,笑着说了几句话,就把这事情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