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到晋阳八百里路,我们三天到了。
行事机密,并未进城,独孤公子秘密到了城外贺拔岳的军中,跟他谈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面有喜色,说是基本事成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贺拔岳去和尔朱荣说手下还需要一个副将。选来选去,贺拔岳的目光落到了宇文泰身上。贺拔岳是尔朱荣的亲信,尔朱荣虽然有几分犹豫,但还是将宇文泰放到了贺拔岳麾下。
隔了两日,在贺拔岳营地的一个小帐里,我们见到了宇文泰。
宇文泰一进来,兄弟两个紧紧抱在一处。身上的铠甲碰得哗啦响。
劫后余生,还能重逢,实在是万幸。
不怕马革裹尸,就怕死于阴谋。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日后史书也语焉不详,有负武人一生的磊落坦荡。
又见到一旁的我,宇文泰笑着说:“你还真是到哪里都要跟着他。”
独孤公子笑眯眯的。这是他的第二件喜事了——
“她同意嫁给我了。正要一起回乡去呢。”
宇文泰朗声笑:“期弥头殚精竭虑,从此也安心了。”
又想了想:“可惜我这当媒人的竟不能去喝一杯酒。”一眼望见帐中案几上半壶凉酒,抓在手中:“就在此祝你们——祝你们——祝你们——白头!”仰头将壶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他好高兴。似乎太高兴了。
对他们来说,男儿立世,功名前程,娇妻美妾,样样俱全才圆满。
望着我笑说:“莫离……莫离,你可要谢我?”
心里一啐他。半壶酒下肚便失德了。
独孤公子说:“军中不宜饮酒。够了。”
他又笑,依然对着我:“你的郎君酒量不如我的……”
忽然不知怎的,他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没动。
独孤公子吓了一跳,弯腰伸手去扶他:“你没事吧?”
他自地上抬起头,头上血流如注。
独孤公子忙扶起他。我也上前一看,只见他眉骨那里被壶嘴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正从那里汩汩流出。
我也吓了一跳,从怀中掏出绢帕,手忙脚乱去擦。
也许很疼,他没了笑容,眼神痴痴的,似是有些发懵。
他的血滴在我的手上。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黏腻的手感,又一次闻到那股淡淡的腥味。一时晃神,又想到那片生死场。
“我没事。不用管我。”宇文泰哑着嗓子说。伸手抓住我正在他脸上忙乱的手。
我的魂魄被他自黄河边唤回,定睛一看,正与他对上双眼。
鲜血自他眉骨留下,染遍半张脸。那眼在血红中张着,看着我。他的眼神,像看着猎物的狼。令人生怖。
忽然又柔和起来,松开我的手,说:“我没事,一会儿就止住了。”
独孤公子扶起他,我退后一步,去给他打水清洗。
他破了相,左边的眉毛由上往下斜着多了一道小伤口,生生将眉毛砍断。伤口不浅,肯定会留下疤痕了。
好在并不长,隐在眉毛里,只在眉峰处冒了个头。险险没伤到眼睛。
他拿个白布捂着伤口,神情有些郁郁,说:“糟蹋了你的帕子。”
那绢帕鲜血染透,此时被扔在一边。
我无暇顾及那帕子,说:“倒是你这伤口,只怕要破相。”
他笑:“男人嘛,破个相更威风。我又不像你的独孤郎那么爱修饰。”
说着朝独孤公子一扬下巴,笑了起来。
我垂目低声说:“眉主兄弟……断了眉,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宇文泰蓦地沉默下去,半晌才轻叹一声:“怕什么?如今洛生都死了。还怕什么兄弟反目。”
我抬眼看向独孤公子。
他也在看我。目中流光,不辨喜怒。
不便久留,当日我们便告别了宇文泰,匆匆启程。从晋阳到武川千余里路,我们同等在半道的一队侍卫汇合之后,就往武川快马加鞭地赶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武川,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妻……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向我,武川那映照着他的整个青春的夕阳,又会以怎样的角度斜照在我的身上。
一路风尘北上,逐渐远离城郭,眼前缓缓展开的,是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旷野如洗,远山妩媚。
希拉穆仁草原,他生于斯长于斯。到了这里,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温柔而深沉。他立于马上,以马鞭指向前方沿着大地的线条匍匐延伸的绿色,回头问我:“你看,是不是天苍苍野茫茫?”
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翻卷的红云排山倒海,碧绿的大地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那红色蔓延到他俊美的脸上,鼻翼眼角的阴影,似绵绵不尽的乡愁。
他离家五年了。
马蹄踏得夕阳碎,都是他回不去的青葱好年华。
都驻足。他遥望远方,眼中清波流转。
我看着他被夕阳映照的侧脸,静穆庄严。如一尊玉像。
他轻轻说:“当初我们被迫离家,一路南下,唱的是陇头歌。”
身侧的侍卫彭武浑厚着嗓子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他中气很足,声音粗犷,沙哑,浑厚。和这夕阳,这苍天,这原野如此浑然一体。
其他侍卫纷纷应和唱道:朝发欣域,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唱得没有任何技巧。吼着,可是这淳朴的歌声发自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