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七月的一天,虽已入秋,但暑热未退。我们出城去洛水边放马消暑。
栖身洛阳,暂得安宁,便日日不得安分要四处游冶玩耍——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兵临城下?
洛阳城已经几兴几废,身畔洛水却依然静谧安详。昔年曹子建经洛水,作《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如今人已故去多年,惟绚烂文采传世不朽文采。
转眼已是傍晚。又一日消磨过去。外边到处兵荒马乱,如此得一日悠闲,已是奢侈了。
正要回城,有军中部属亲信匆匆而来,伏在他耳边轻语了一阵,又匆匆而去。他的脸色随即难看了。
宇文泰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仍然活着的兄长洛生死了。
独孤公子早年便与洛生相识。他说,宇文洛生风雅大度,很得将士爱戴,也很会打仗。昔日葛荣很器重他,封为渔阳王,统领宇文氏的部曲。
可是尔朱荣忌惮他,甚至忌惮他的阿奴宇文泰,总担心他们兄弟有异心,要联手将他推翻。他将他们都带到晋阳,然后借故杀了洛生。
原还想连宇文泰一起杀了。宇文泰在尔朱荣面前慷慨陈词,壮烈到自己都相信了,这才保住了性命。
可怀疑一生便难消除。尔朱荣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更加严密。想用就用,想杀便杀。
这样的情形,早晚也得引颈就戮。
宇文氏四兄弟自从在武川跟着父亲一起举事,到了如今,就只剩四郎泰了。
数十年过去,只余天涯幽暗身影,一声叹息。
独孤公子在担心他。
我说:“若是公子不放心,可以借故去晋阳看看他。”
他摇摇头:“寄人篱下,谈何容易。再说去看看他,又能帮到什么呢?反而惹尔朱荣疑心。”想了片刻,又说:“不若请假回乡探亲,我中途去找贺拔岳,由他出面。我昔年跟随他阿父贺拔度拔时就已相识。他是个厚道人,又同为六镇子弟,应该会帮忙。”
我掩口轻笑:“那公子去吧。正好回乡看看——如今也封侯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哈哈大笑:“我在你心里只是项籍一流?”
他们都看不起项羽,认为他刚愎自用,勇而无谋。
可项羽的身边,直到死,都只有一个虞姬。
虞兮虞兮奈若何。
男儿当勇冠三军志在天下自是没错。可对于女子而言,都不如两心相依,生死相随。
哪怕他勇而无谋,哪怕他不得善终。只要他对她,风风雨雨,坚若磐石。
说起来,也的确是自私的想法。
他忽然说:“和我一起回乡吧。”
突如其来,我愣住,莫名尴尬。我同他一起回乡,算什么呢?
他伸手将我揽住,说:“我已想了很久了。如今你成年了,我也想认真地同你说这件事。”
“我不要。”我挣开他的手臂。
我不要。
“为什么?你我已到这一步,为什么还不愿意?”他皱眉,不解。
我敷衍他:“你已有妻室,何必非要纳妾。你我在此日日相对,有没有名分又有什么不同?”
他敛容:“莫离,我不是轻薄之徒,你既已是我的人,我就要给你一个名分。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我只想留在公子身边……其他的……”
“藉口!”他忽然发作,把我吓了一跳。
许是宇文泰的事令他忧心至极,许是我真的将他惹怒了。总之破天荒头一回。
他忽而口气又软了下去,连看着我的眼神都浮起了忧伤。
“莫离,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再地拒绝我,若即若离,我不能不想,你是在谋求退路。可是我们还有退路吗?我们乱世相逢,缠绵欢好,我们还有退路吗?你可曾想过,我也会因为你的拒绝难过,愤怒,我也会伤心?”
他竟这样想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跟了他,生死由他,哪里还有退路?
我转过头去,沉默不语。心中方寸之间,已辗转千万遍。
竟发现,我不敢。我已爱他爱到,不敢把自己全部交给他了。
不说这滚滚红尘,就是那小小的春熙楼,几年中我又冷眼旁观过多少爱恨?那些男人一朝温存,缠绵爱语说尽,转身便忘,又去寻下一场fēng_liú。
我想起了秋苓阿姊。也不知她在那人家里如何了。她说的,于他们是情,于我们是恨。
这世间,有多少情,便有多少恨。
缘分太玄了,根本无法掌控。那日我进了那房门,哪晓得就是他?若是另一个人,又待怎样?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故事?
而他呢?他事先又哪晓得是我?若是另一个女子,他又怎样?也会爱上吗?
我们都不过是被选中的。身不由己。
这令我害怕。怕又一次被选中,被推上另一条身不由己的路。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这样就够好了,我已不想要得更多。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脸苍凉安静,望着面前的洛水,突然又浮起一丝优柔。
我又令他难过。
可我于这事怎能轻易妥协?我孤身一人在此,万事都只能自己绸缪。前因后果,我早已想得十分明白。这样想来,我的确是在谋求着退路。
我牵一牵他的手。
他不看我,不动,亦不拒绝。
他廿七了,我才十五,他同我怄气,不看不理。我心里泛起一阵甜。他是把我当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