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的头上,脸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儿,身上也是汗渍渍的。他真后悔,自己竟穿了一件过冬时的棉袍子。
他年纪大了,时常会感到身上冒寒气。十分怕冷,所以,这棉袍子从年三十儿一直穿到了春天里。
他频频地袖口擦着汗,好几次都想把棉袍子给脱下来,但一想到里面的小褂儿太脏了,就没有脱。
枕边没有个女人,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从前,都是张老太太亲自给他洗。老太太没了之后,就让大儿媳妇洗。
可这大儿媳妇的心粗极了。不是这个地方没洗干净,就是那个没搓到。后来,他一咬牙,索性自己洗。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了。
有时,赶上张玉凤心情好的时候,会帮着把他脱下的衣服洗了。可要是不高兴……比如订了亲之后,张玉凤再也没有给老爷子洗过衣服了。
他问道:“你找我啥事儿啊?”
宋王氏找了他好几天。她不能去他家找,那样对谁都不好。她只在有空闲的时候,到这东山岭上来转转。她知道,张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爱往这东山岭上跑。
一连转了几天,今天终于见到他了。
“没别的事儿,就是把这个给你。”宋王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大哥,这是你给我的一两银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这钱我不能要。给——”
“别,你别还给我!”张老爷子慌忙往后退去,手连连地摇晃着,“咱们都是实在亲戚。你不能跟我见外啊。”
“大哥。你听我说。我绝不是与你见外。”宋王氏上前几步,很真挚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明里暗里没有少帮我。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也不愁吃不饱,穿不暖了。四娘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你培养的好。我也跟着借着了光。这些就足够了。所以,四娘的银子我不退,我的这份,我不能要。”
“唉,亲家,你……你留着吧。”张老爷子瞧了一眼她两鬓的白发和她那一身四季常穿的靛青色的衣裙。鼻子有些发酸,他用手背揉了半天的眼睛,不说话了。
这时,宋王氏却又走上了两步,把银子递了过去,说:“你就别推辞了。我听人说了。你们要给赵先生家里盖私塾。正是缺钱的时候,你就收下吧。玉儿她如今回了家……我也不怪你。真的,不会……”
她说完,把银子往张老爷子手里一塞,急转身。匆匆地走了。
张老爷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直到宋王氏都走出了十多步远了,才猛然醒悟过来,用他那喑哑而重浊的声音喊了一句:“亲家……大妹子……你,你别急着……走啊……”
宋王氏站住了脚,回过头来看着张爷子。
张老爷子又用袖子擦了把头上的汗,三步并成两步地赶了上去,他把银子往宋王氏的手里一塞,急切地说道:“亲家……大妹子……你……你是不要这个钱,就是瞧不起我了。家里的事情,都交给老大去想法子了。赶着夏天里就能把私塾里给盖起来。你就不要跟着担心了。”
“这……”宋王氏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
“你就不要与我推来推去的了,你今天要是不要的话,我就给你送家去。”张老爷子态度坚决。
宋王氏刚想把银子推回去,却又一下子停住了。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惊慌后退了几步。
原来,在张老爷子身后不远的山坳里,她瞧见了刘成背着竹篓子在采草药。
宋王氏没想到会在高崖村的东山岭上看到刘成。她窘极了,连个招呼也没有与他打,就一扭身,低下头,匆匆地下了山。
张老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宋王氏慌乱的神色和失措的举止,使他莫名其妙。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上了村路,化为路上的一个小黑点,在那弯弯曲曲地村路上消失不见了,还仍旧傻傻地站在原地,像傻住了似的。
一大朵云彩从天边飘了过来,把暖融融地阳光遮住了,在地上投下一个硕大的阴影。张老爷子的脸色显得更加冷峻,目光也更加晦暗。
这时候,从村路上传了向声“汪汪”吠叫声。张老爷子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虎子寻来了。
早上,他将大房与三房都叫去地里干活去了。二房留在屋子里准备去县城的东西,收拾箱笼。
看到二房的人要走了,他心里难过极了。虽然明知道,二郎去光宗耀祖了。但仍舍不得他。家里缺一门户,就是不全呐。
所以,他憋闷着,独自一人上了东山岭,连虎子也没有带着。
可是,虎子呢,这个自从张老太太过世后,他才领养回来的狗儿,对他是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寻着他的踪迹找他来。它一路叫着,像闪电一样直奔东山岭来了。
虎子汪汪地叫了两声,那叫声听起来,也很苍老了。
是啊,虎子也老了。
虎子跑到他的身边,亲昵地围着他绕了一圈儿,站住了。与他的主人一样,站在山头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村庄、小河……不时地发出几声亲昵的吠叫。
张老爷子拍了拍虎子的头,“走吧,咱回家去吧。”
他带上虎子,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至始至终也没有往他身后瞧,更不知那里他未来的女婿。
刘成站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