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天气一直持续到夜深时候。部落和马场的人白日修筑的沟渠发挥着作用,融化的雨雪被数条小沟散到坡的两侧去。乐正绫坐在帐篷里,听着远处河水的流声,展开一张革纸,用几块石子垫了垫,磨了块墨,准备写什么东西。
旁边是一簇火堆,天依侧身躺着休息,毋奴韦的儿子在火边的毯子上打着滚——这几天来,他一直迷恋于毛皮毯子的松软质感。待滚得累了,他便爬上他母亲的身子,在她的怀抱中安然地休息。
“你打算向骠骑将军汇报么?”天依一边逗着这个小男孩,一边问阿绫,“今天的事。”
“不打算,”乐正绫摇摇头,“我这封书不是寄给长安的,是寄给军马场的。他们对这一块的控制更多。”
“但也有几十公里远。”天依担心道,“我们归根结底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长,再过六天,我们就要撤出鲜弥部。当我们走后,鲜弥部还会不会受到閼稹部的骚扰和支配,我们在那次上贡大会上的动作会不会害了这里,这都是我担心的。”
乐正绫继续动笔在革书上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向她说:
“如果像瞿什正设想的那样,苏卜部打算借助这件事来打击新起来的閼稹部,那鲜弥部可能暂时还不容易沦为閼稹部的附庸。无论如何,就算那个塞人从马队里走出来言事,事情也不掌握他们自己手里,不管我们当时在那采取何种态度。如果他们也像苏卜部那样,在陈仓县钉一个联络人,部落里发生了事情,他们就到陈仓县来求助,那或许还可以,但是这个部落里只有他们踢出去的毋奴韦,少数几个女子会说汉言。”
“语言人才真的是特别重要。苏卜部有都匈他们,这里却除了毋奴韦等以外,没有别人。”
“不,尊贵的什正,我不想同鲜弥部再有来往了!”毋奴韦突然在旁边补充了一条,“我想和你们在一块,如果你们一走,我这个人便失去了全部的作用,还会被送去当女奴的。”
“这么看,这两天在说的事情,你是在充分地考虑了。”乐正绫问她。
“是。”毋奴韦点头,“我不想一辈子在这片草原上——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做一辈子贱人的儿子。至少我想把他送到你们关内去,让他在那边长成真正的一头狼。”
“我们能够带你走——刚好我们需要把你们带回去,让你们继续给士兵们做调查,教教他们塞语。顺便你也能看看关中地区是怎么样的。”
毋奴韦听了乐正什正笃定的回应,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转瞬之间,两股泪泉迅速地从这个女人脸上流淌下来。
“之前在苏卜部中为奴,同汉官们睡觉,他们醒了以后头也不回,便去和苏卜部的头人们喝酒吹嘘。但是我还是不放弃,每当有外客来时,我就向头人申请,就期待有这么个机会,能把我和为桂都带出这个地方。”
“汉地也不一定好。”乐正绫试图给她打预防针。
“总比在这儿吃羊吃的东西,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要好多了!”毋奴韦痛苦地说,“我恨不得你们今天就撤离,带着我们母子,还有我的姐妹,永远不回来。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山湾两次!”
乐正绫搁下了笔。或许她们在关山草原上的调查,最终并不能帮助改善鲜弥部在草原上的境遇——这是由这个部落的体量及它的人口社会状态决定的,而她们只是周遭部落生态上的匆匆过客,和其他汉使一样,并不能真正帮到什么。不过她们能够将毋奴韦等几个家奴从低贱的境地中拯救出来,那也是她们做的一点小小的工作了。
思虑良久,她决定还是试一试,继续提笔写那封文书。
“这个文书会在我们结束调查的时候被带向军马场。这样,他们至少知道这边的人在这段时间中都干了什么。”乐正绫向毋奴韦说,“我也不指望这封书能够发挥多大的效能。周边这片地方,当我们不在的时候,终究还是苏卜部说了算。”
“说白了,閼稹部的人继续坐大,也威胁到了苏卜部的地位。他们肯定是做动作去抑制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对朝廷其实也不太是件好事。”乐正绫坐在毯子上,“朝廷如果有条件,更可能会采取一种均势的态度来对待这里的部落,就像朝廷内部平衡各种派系一样。而不是让苏卜部一家独大下去。”
“罢了,我们说白了,还是来做调查的。我们能把毋奴韦她们带走,让她们发挥自己的长处,提高境遇,这就足够了。草原上的问题,应该留给草原上的人来解决,或者让骠骑将军他们来解决。我们不是什么草原的英雄。”
“……天依,你说得对。”
乐正绫听着外面的水声,写完了这份报告,待墨水在室内温干以后,将革纸收起来,装进自己的衣襟里。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毋奴韦和她的儿子。
“为桂想认字么?”乐正绫问她。
毋奴韦一时愣住。
“回到关内,你想给他做什么安排?”
“我没想过……就跟在我身边吧。”毋奴韦很迷茫,“认字?”
“或许他可以跟着一个老师做做童子的功夫,进个书馆。虽然在汉地,大部分幼童也没有这个待遇。”乐正绫说道,“这样,他作为一个会识字,并且会两种言语的人,在关内应该能吃得很开。”
听乐正什正的这番设想,毋奴韦的眼中放出光来。
“真的可以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