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专心致志,一心只想练好悬书功法,把其余的事都抛到了脑后,连日子也忘了计数。
倪道周看他在自己的点拨下日有长进,像在一张白纸上创作一幅水墨山水,勾皴点染,尽合心意,心里自然也甚愉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直到有次田原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倪道周站在桌前,悬笔沉思,脸上虑色重重,这才猛然想起,怀里还揣着大哥给他的宣纸没交给师父,这时已早过了约定的三个月的期限。
田原从床上一蹦而起,掏出怀里的宣纸,宣纸揣得太久,已皱巴巴不成样子。
田原喃喃道:“师父,这是我大哥让我带给您的。”
倪道周被他从沉思中惊醒,脸上微露愠色,眉头皱了一下。
他不解地问:“你大哥是谁?”
田原道:“弟子也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倪道周笑道:“这倒有趣,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认人当大哥了?”
田原低垂着头嘟囔:“朋友贵在交心,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何妨。”
倪道周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好,好,说得好,倒是我显得俗了。”
田原急辩:“师父,弟子,弟子可没这个意思。”
倪道周摆了摆手,不再言语,他从田原手中接过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凑近烛火,田原看到他猛地打了个战,失声叫道:
“黄兄黄兄,莫非是你么?”
喜好书画的人,每个人对纸张都有自己的偏好,选择生宣还是熟宣,选择什么产地的纸张,一旦习惯了,一般就会认定只用这一种纸。
你要是把纸换了,有些人竟会写不了字、画不了画。
而哪怕是同一个地方,不同的纸庄、不同的师父做出来的纸,都各不相同,每一张纸上,都像有他们签名一般。
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纸是谁做的,而谁,又特别偏好这个纸工师父做的纸。
倪道周猛地转过身,急促地问道:“小原,你这位大哥长什么模样?”
田原把大哥的模样、做派和举止事无巨细地说给师父听,倪道周呆呆地听着,头微微仰向天,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许久许久,田原说完,他还是一动不动,田原连大气也不敢出。
倪道周极轻极轻地舒了口气,喃喃自语:“是了是了,这必是黄兄无疑。六年了黄兄,你终于有音讯了。”
倪道周双手张开,仿佛拥抱着什么,他仰天哈哈长笑。
宛如从梦中猛然醒转,他的头一顿,急急打开叠好的宣纸,铺在桌上的那张宣纸上面。
发现宣纸上空空如也,他急急把宣纸反过来,也是空空如也,再反过来,还是如此,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取过烛台凑近宣纸,仔细地看着,宣纸上确实空无一物。
他放下烛台,垂手而立,眼皮轻轻地合拢,按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烛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写着“希言自然”那篇文章的石壁上,显得又高又细,身子微微地晃动,像一棵树在微风中那样摇着。
又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然后背着手在石室里踱来踱去,烛光把他的身影一忽儿拉长一忽儿缩短。
他从田原身边踱过时根本就没有看他,好像他这个人在这个空间,根本就不存在。
田原看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似有一股怨气憋在肚里,随时都可能爆发。
他在石室里来回踱着,脚步笨重,竟如一个没有丁点儿武功的人。
他走到桌前,再看看那纸,晃了个趔趄,赶紧用手撑住桌子。
他的眉头紧皱,双眼死死盯着那张宣纸,神情端重,身体在这里,灵魂却好像已经完全出窍,停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召唤着它。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越来越苍白,额头上脸上沁出晶亮的细密的一层汗珠,嘴唇紧紧抿着。
田原惊得手脚冰凉,他不知大哥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他们同样悬笔迟迟不肯落下,同样面对洁白的一张宣纸不著一笔,似有同样的烦恼折磨着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田原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安安静静站在一边为妙,看事情到底会是如何进展。
倪道周的眼睛突然一亮,一声桌上的宣纸都掀了起来,他双掌用力一拍,紧锁的眉头登时舒展,一仰脖子,哈哈大笑,狂喜不已。
倪道周喜极而泣,泪水在他的脸上恣意纵横,两边的肌肉不停地抖着,在笑声里长啸一声,再长啸一声。他高声嚷道:
“黄兄黄兄,我可也明白了!”
他的手抚摸着桌上的宣纸,声音忽转低沉,一字一句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唉,黄兄高见,小弟自叹弗如。落笔即俗,又何必落笔?丹青竟胜,反失山水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恶境。”
他双手忽然一扫,把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掷在地上。
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他问田原:
“你大哥在哪?”
田原摇了摇头,他说:“我也不知道,那天在桐君阁,他让我到这里,只交待说让我听这里掌柜的话,并没说其他,到了这里,我是听炳叔说,他把我当了。”
倪道周微微笑道:“那说明你有性命之忧,你大哥又有要事,脱不开身,把你当在这里,是找了个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