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日,康熙御驾回銮,准备明日的万寿节大宴。
身为皇帝,康熙自认为是长寿有福之人,“自秦汉以降,称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绵长,无如朕之久者。1”因此下令,年六十五岁以上年长者,官民不论,均可按时到京城,参见并聚宴。
这一日,西直门外早已搭起彩棚,绵延二十里直至畅春园。由各省赴京的耄耋老人多达一千九百余人,早已齐聚西直门外,等候御驾。
少时康熙所在的仪仗缓缓行至西直门外,老人们山呼万岁,齐齐叩拜。
康熙则忙命人传话下去,只说是城门处拥挤,老人们聚在一处,恐有不便之处,命待圣驾入城之后,由各省督抚带同老人们散去休息,明日再行进宫叩见。
消息随即传出去,不多时,龙棚内的老人们又齐齐地拜下去,这一次则是叩谢皇恩的。
随着龙辇再度缓缓启动,康熙有些心不在焉,只随意往车驾两边的人群中看去。这次入京的大多是耄耋老人,有官有民,或是发白齿落,或是弓腰驼背、腿脚不灵,即便高寿是福,可是人老了,难以抑止地显露出老态,也生出各种各样的不便。
康熙亦是如此,他不用对镜,亦能做白发之悲,而他右手背上一片非常明显的老人斑,等闲不愿让臣子看见,所以他右手边的袍袖,便总是放下来的。
康熙看到这些比他年纪更长的老人们,心知上天在寿数这件事上是公平的,即便自己贵为天子,也无法停下一天天老去的脚步。
突然他坐在龙辇上出声,问:“魏珠,那里是什么人?”
魏珠遥遥望见,龙棚中确有几人,正将几名腿脚不便的老人一一扶起来,坐在龙棚最末一排放置的座椅上,依稀能见到他们正在给老人们奉上茶水。
“怎么……怎么看着好像是十三爷的模样?”
魏珠提醒康熙:“要不要奴才使人去问一问。”
康熙不语,只管沉默地一点头,魏珠立即从龙辇一旁退下。
其实康熙早就认出了十三阿哥胤祥的身形,初时自是耐不住心里怒意勃发。可下一瞬,远处的情形狠狠揪住了康熙的心:在将一名老人扶起之时,胤祥的帽子不慎落了下来,远远地看,胤祥满头的乌发已作花白,而他那僵硬挺直的脊背,哪里像是个正当盛壮的皇子阿哥,倒更像是个落魄的、年近五旬的中年人。
这是当年他最为宠爱的皇子,年年伴驾,几乎是圣驾去哪儿,胤祥就会跟着去哪儿,那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之后,短短几年间,就已经颓唐成了这副样貌?
康熙不是铁石心肠,自然忍不住心头一颤,可是帝王多疑,他的心刚刚一软,却又立即转刚硬,马上将魏珠叫回来,命他转告御前侍卫详察,皇十三子胤祥,与千叟迎驾之时无诏现身,究竟是何用意。
少时龙辇进了西直门,队伍仪仗一行,浩浩荡荡回到紫禁城西华门外。
康熙帝在此下了龙辇,独自立在西华门前,抬头仰望西华门刚刚换过琉璃瓦的大屋顶。
“启禀皇上,适才在西直门外,十三阿哥的举动已然查清。”早先奉命而去的御前侍卫前来回报。
“讲!”康熙一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侍卫将所见一一说了,康熙紧皱的眉头不由慢慢地松开。
原来,十三阿哥胤祥的确是带了十几名的阿哥府家人,在西直门外照料那些来京参加千叟宴的耄耋老人。
来京的老人由礼部、顺天府和各省督抚共同招待照料,官绅出身的老人们大多有仆婢服侍上京,至不济也有一两个家人陪着。可是此前聚在西直门外龙棚处叩首迎驾,就只有老人们自己。
胤祥带着几名家人,人手有限,所做的也并不多,不过是在龙棚末尾设了几个座位,供腿脚不便之人稍歇,用大桶盛了些茶水,供老人们解渴,并在隐蔽处设了几个“茅房”,有专人服侍,以防有人需要解手。
康熙听了,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声:“礼部头一回筹办这么大的事,有所疏忽乃是难免。”
他说这话的时候,诚亲王胤祉就在一旁,听见了赶紧上来请罪,心里暗暗责怪十三弟太多事。
然而康熙心口却稍稍有些暖意。他也是个老人,近来也觉得腿脚不再便利,时常口渴,解手时若是无人侍奉也会不慎腌臜了衣衫。他因自己年老,所以越发痛恨这些因年老而来的不体面,因此也能感同身受,在千叟迎驾这样的场合,胤祥悄悄做的这些小事,对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而言,是多么贴心。
说到底,前二十年,康熙是个父亲,在为他膝下这些优秀的皇子们骄傲着;而后二十年,康熙是个皇帝,他一人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假想儿子们的虎视眈眈。
到了此刻,康熙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知道替老人家在重要的时刻维持体面是多么要紧的事。因此他听了诚亲王胤祉的话,便知道这个三阿哥全无这种自觉,与十三阿哥的心思细腻相去甚远。
听见诚亲王上来请罪,康熙淡淡地说:“朕不是在责备你!礼部琐事既多,朕便不再耽搁你了。”
胤祉当即行了礼打算回礼部,退出几步,转身之后,才听见康熙对魏珠说:“传十三阿哥胤祥,明日千叟宴,命他在乾清宫丹墀跟前侍奉。”
胤祉登时扯了扯嘴角,脚步加快:眼前这种情形,他觉得有必要和幕僚们商量一下。
第二日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