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年自正月始,各地就纷纷出现异象,各种祥瑞层出不穷,都是恭贺皇上甲子万寿的,歌功颂德、花团锦簇。
紧接着江南传出了一桩奇闻,却是关于两位待字闺中的小姐。
头一位是个姓鲁的翰林,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就把女儿当做儿子教,自幼开蒙,念四书五经,接着教写八股。这位鲁小姐天赋极高,记心又好,便将诸家宗师之文,历科墨卷,全部记下,做出来的文章,连江南都有大儒赞的,说此女若是个儿子,连状元都中来了。
这鲁翰林每每夸起女儿,总说自家女儿既学好了八股,以后无论要做什么,要写诗就写诗,要写赋就写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1。
可是这鲁翰林将自己的女儿夸得太甚,激起了江南士子的不平,便有那好事的,也提起扬州的一位闺秀,据说也是书香人家出身,其父身在显位,但是此女行事低调,从来不事张扬。所以无人得知其真实名姓,只因为她在闺阁中教诗,教得极妙,所以有人赠了个别号,称为“诗小姐”。
这位小姐主张诗文不以律所缚,而要以韵为胜,但求“意趣真”。她教人作诗绝不是读那些八股文章,而是先读王摩诘的五言一百首、老杜的七律一百首、李青莲的七绝一百首,再将那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多练练笔,便能做诗翁了2。
江南文人,大多不喜鲁翰林的言辞与做派,便总是在鲁翰林面前将那位“诗小姐”的看法大加赞赏,惹得鲁翰林大怒,放出话来,要两位闺阁中的才女比一比诗才。
然而这是鲁翰林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叫嚣得厉害,却始终无人理会于他。只是鲁翰林叫得凶,扬州闺阁中,便有替那位“诗小姐”抱不平的,便将那位所写的诗句传了一两句出来,偏巧有两句写的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据说本是信手写来,表达对人间盛世的期许之情。可被有心人听见了,觉得这诗极其应时应景,极其符合甲子万寿的颂圣之意,便在京中广为传颂,据说曾落入康熙皇帝的眼中,圣上对这诗的立意多有赞赏。
消息一出,鲁翰林立时命自家闺女做了二十首应制诗、诵圣诗出来,也送上京请人品评,但被人评说二十首,都不能与旁人随手写的一联比肩。鲁翰林自然气得跳脚,可又无可奈何。他闺女确实写不出这样轻灵风雅的句子。
偏巧这年巡盐御史林如海奉旨万寿节上京陛见,一路赶到京城之后。林如海少不得前往岳家拜见岳母,惦记着一年前见过的贾琏,请出来见了,考校几句学问,倒觉得是进益了。
贾母素知女婿是个有才学的,想起爱女,自然忍不住暗暗垂泪,可是见到女婿夸起琏儿,一头又想起宝玉,忙命贾政将宝玉带来拜见姑父。
林如海早闻宝玉之名,一见之下,果然觉得面相俊朗,人物fēng_liú,如宝似玉。
然而宝玉见到扬州来的林姑父,一时嘴快,便提起“诗小姐”的那桩公案,张口便问:“姑父从扬州来,林妹妹又在扬州,自然知道那‘盛世无饥馁’一句是谁写的。”
宝玉很有把握,“诗小姐”一定就是他的林妹妹。
林如海瞬时便黑了脸。
人在扬州,又身在显位,朝中只他这位兰台寺大夫兼巡盐御史一人。所以老早有人猜到他身上。可是黛玉是林如海的唯一爱女,林如海唯恐爱女名声受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辟谣”。可是这个宝玉,一见面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此事。
黛玉可是林如海这个当爹的逆鳞。
宝玉对林如海的怒意茫然不觉,反而又问:“姑父从扬州来,怎么不带林妹妹上京?”
林如海听了更觉得不喜:他是奉旨进京陛见,不是来陪小孩子过家家的。
他一旦不喜,便板起面孔,考校起宝玉的学问。贾母便提起宝玉要考童生试的事情,又说起宝玉已经学了“破题”。林如海便随便给宝玉出了个题目,让他来做。
宝玉生平最怕父祖一辈板着面孔考他,登时便答得结结巴巴的。林如海听了便直摇头。宝玉只得向姑父直承,他平生最不喜八股。
“姑父可曾听过时下京里是怎么评价八股的?”宝玉想了想,觉得这话虽然冒犯姑父,可是他只觉骨鲠在喉,不得不说,“京里有人作《刺时文》,只说‘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
贾政在一旁听着宝玉这般胡言乱语,气得胡子直翘,要不是碍着母亲与妹夫就在眼前,早就要上前暴揍这顽劣小儿了。
“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摇尾摆头,便是圣门高第。3”
宝玉越说越是战战兢兢,可是面对林如海,竟然还是把拉拉杂杂一大篇讥刺八股的文字都说了出来。
贾政在一旁,听得刺心,几乎要暴跳。林如海却很冷静,看了看宝玉,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愿科考,到了年纪就去考个笔帖式开始当差,你可愿意?”
宝玉一下子哑了。他虽说对八股制艺深恶痛绝,可却也从来没想过,他若是不科考,又该去做什么。
林如海就知道宝玉并无长远眼光,一派浑浑噩噩天真烂漫,当下只沉了语气教导:“宝哥儿,科举八股,的确只是晋身的手段途径,你可以不喜……”
宝玉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心想:这位不愧是林妹妹的爹呐。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