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林子都被包围了起来,能够让他行动藏身的地方实在不多;朵兰把当初推他进入的那片灌木丛附近都找遍了,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一颗心越提越高,面色也越来越沉。正当她又拨开一丛藤蔓,要再往林间深处走去的时候,只听不远处草丛里哗沙沙一响——她猛地拔出长剑,低低叫了一句:“是谁!”
“朵兰姐,”草丛里那个矮小的影子忙出了声,“是我啊,小维。”
朵兰吐了口气,“你看见林叔了吗?”
“没有,”小维摇摇头,“你叫我来看看他,我到现在也还没找着他呢。”
高个儿少女愣愣地望着他,握着剑柄的骨节渐渐泛起雪白。
半晌,她伸手捏了几下自己的喉咙,好像它正在发痛似的,这才有点儿嘶哑地说道:“我们分头找——”
她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忽然被丛林外响起的杂乱喧哗给掐断了话头。朵兰抬起一双被烟熏得红红的眼睛,发现这喧哗声不像是刚才的叫骂和厮杀了,反倒带着几分溃乱慌张——隐隐地,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骑士长阁下,醒醒!”。
朵兰心中砰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这儿找林叔,”血流猛地急速加快了,让她的脸都微微麻痒起来。朵兰对小维匆匆嘱咐了一声:“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听明白了吗?”
见那一颗狮子毛似的金红脑袋上下点了点,她一拍小维肩膀,说了声“我去去就回!”,朝安路骑士长的方向迅速冲了过去;她脚下的草丛灌木,也被土地深处的盖亚推得一晃一晃,像水波一样,随着她的脚步转瞬即逝。
出乎意料的是,朵兰竟然没有遇上任何阻拦。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刚才还井井有条的安吉尔家族军和少量的教廷骑兵团,竟在短短片刻之间溃乱成了一团。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匆匆从她身边跑过,要不是他们身上的衣着没变,朵兰几乎都要不敢认了——代表着教廷的白色旗帜,与画着一个尖顶房屋的家旗,竟被乱流撞得摇摇摆摆,仿佛马上就要倒下似的。
朵兰冲到一丛灌木后,猛地蹲下身子。当那一支弓箭手小队跑近的时候,她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腰间酒壶里的液体撞击声。
“你他妈别窜了!我是第二纵队小队长,我命令你告诉我,后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骑士长阁下到底怎么了?”领头一个浑浊的声音吼了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啊!”另一个嗓音有点儿稚嫩的男音,慌慌张张地道:“他、他摔下了马,我去扶……但、但是扶不起来……都是软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一厉:“你和谁说话呢下的扈从,迈尔西家族的次子,我父亲是日落山的迈尔西男爵!我命令你,给我滚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此时内忧外患,朵兰差点露出一个笑。
这位迈尔西男爵的次子在下达指令以后,见那倒霉的小队长果然听命去了,立刻脚下生风、跑得不见了人影。朵兰等他去远了,忙矮着腰,远远跟着刚才的小队长和他身边几个士兵,一头扎进了贵族军里。
她本来个子就高,在套上了一个死人的头盔以后,这一团混乱的军队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平民女孩。她顺着人流,挤进了一群越聚越多的士兵中间——前方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正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将越来越多的人吸引到了这个方向上来。
在士兵们一张张布满汗珠和血迹的脸上,浮起的全是茫然失措。她处在人群中,像是在海浪里载浮载沉的断木,被一bō_bō人推挤得来回摇摆,但总算是一点点挤开了人群,看见了中央一片空地。
在数十支火把熠熠的光芒下,她第一眼认出来的不是安路骑士长,而是他的衣装。
他的装束带着贵族特有的浮夸繁琐,却生出了一种华贵的漂亮:薄胸甲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耀得人睁不开眼;胸甲上遍布着复杂的花纹与纹章,看样子至少得花去一个手工艺人半年的时间。走近了才发现,一个贵族衣饰中的十之七八,朵兰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胸甲和内衣领口里探出来的那个头,她完全认不得了。
头发还在,小胡子还在,依然在火光下闪亮着。然而他的脸皮却全抽巴巴地枯皱了,干枯松弛地从面骨上垂荡下来;如果努力辨认,这张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的脸皮上,仿佛还能隐约看出一丝安路骑士长五官的痕迹。
他的眼皮完全合不拢了,看起来就像是两块脱了水的碎皮,勉强沾在枯黄眼球上,风一吹就能剥落似的。
在这两块碎皮的遮掩下,安路骑士长毫无光泽的眼球,直直盯着他的坠灵,却再也映不出它的倒影了。娃娃屋歪倒在地上,早失去了刚才发光般的色泽,就像是一幢年久失修、枯败崩塌的老房子,连屋顶红瓦都黯淡成了旧血一般的深深浓黑。
朵兰暗自心惊地望着了无生机的娃娃屋,慢慢皱起了眉头。从她所在之处,她看不清那娃娃屋内部,也不知道被收走的坠灵都怎么样了。
“是……是谁干的?”在人群嗡嗡的、闷雷般的杂音中,不断有人叫嚷着同一句话,听起来十分刺耳。
“完了……安吉尔的坠灵……”
“安吉尔家绝不会让咱好过的……”
“逃走算了,”有人说,“回去当佃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