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随着礼官三声清脆的抚掌声,乐工开始演奏《绵》。
之前演奏的《鹿鸣》、《鱼丽》之类的诗歌大多来自诗经里的小雅,都是欢快而活跃的祝酒之歌。《绵》却是来自大雅,是一首歌颂周朝祖先筚路蓝缕创下基业的严肃之歌。随着歌者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稚牵住了一般,纷纷开始收敛,摆正席子归位。卫侯这个资格最老的家伙,也不得不努力挺了挺佝偻的腰背,以示恭敬。
掘突面向卫晋二君,摆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说道:“想我大周先祖,从无到有,带领大家种田存粮、生儿育女、修筑家室、建造城池,实属不易啊!”
卫老头儿显然觉察出掘突另有所图,迅速收起笑容,又恢复到先前耷拉着眼皮的死相。
掘突腆着脸追问:“您说是不是?”
卫侯不愿意上他的道儿,但又不好不回,勉强喉咙里咕噜了两声,算是应了一下。晋侯倒是带头和众人纷纷附和称是,仿佛与掘突产生了共鸣。
接着乐风急转,乐工奏起了小雅里的《雨无正》,控诉这十来年朝廷中的种种乱象。当歌者唱出“周宗既灭,靡所止戾”的时候,晋侯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文武先王建起的宗周镐京毁于一旦,列祖列宗维系的三百年基业岌岌可危!”
“亡国之恨,寡人比诸君更加感同身受!”掘突顺势接过话题,“想我君父一心为公,对内操心朝堂之争,对外忙于对抗戎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结果呢?却落得个身死国破的下场。我等不得不流离失所,远徙他乡。”
“是呀。”晋侯感叹道,“郑司徒高风亮节,举国皆知!”
掘突见有了效果,便更加卖力地表演,仿佛眼泪都要下来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在搬出了父亲郑桓公的权威,又赚到了同情分的基础上,他更进一步,让乐工奏起了小雅的《六月》,试图暗示自己就像诗中的主人公一样,能大败戎狄、匡扶王室。
借着这股气势,他铿锵有力地说道:“也正因为这层原因,寡人以及郑国的子民集国仇家恨于一身,日思夜想着能回军宗周,尊王攘夷,救国复家!”随着语调越来越激昂,歌乐声戛然而止。年轻的郑伯正了正坐姿,说出憋了很久的话:“寡人愿一马当先,引领关东诸姬勤王,望卫晋二君与我盟誓,携军相助,以成大业!”
刚说完,他正准备让侍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盟书,一直死树桩一样枯坐的卫侯突然动了起来。他神神秘秘地唤来乐官,凑上去耳语一番。歌乐之声又响了起来。
掘突一愣,想一鼓作气签下盟书的计划又被打乱。他凝神听了半天,原来是小雅里的《小宛》。这首诗前面还好,讲的内容倒还契合掘突怀悼亡父的说辞,但越往后越越像一个长者教育后生的口吻,告诫他没了父母后要小心谨慎,恭恭敬敬不要惹事,不能辱没了祖先的名声。
傻子到这儿也听出名堂了,卫侯就是借这首诗摆老资格,教育掘突这个没有爹娘管教的小屁孩儿老实点,别总想着出头!
老头儿尽管表面不动声色,却轻轻松松把自己的地位抬到了郑国国君之上,手段老道而不着痕迹。掘突仿佛挨了一记闷拳,十分的不爽,之前被卫侯戏弄的种种环节瞬间都从脑海中涌了出来,顿时越想越来气,如鲠在喉。他到底是年轻气盛,忍不住失了礼数,粗鲁地反呛道:“卫侯您倒是够小心谨慎,怪不得拿十乘大军充作百乘大军去勤王,原来是生怕路上有点闪失,辱没了祖先名声。”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掘突这话犯了严重的****。原来一旁的晋侯已经皱起了眉头,觉着自己也被指桑骂槐了。他本来是没有立场的,之前没带足军队,只是因为对年轻的郑伯不甚了解,想观望观望再行动的。结果,被误伤的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对这位冲动的国君大失所望。
卫侯一脸阴笑,抚弄起面前的虎形盐块,不紧不慢地说道:“武王伐纣,所向披靡,靠的是什么?不是野蛮的武力,而是天下的人心所向。所以,勤王大业的关键,在德,而不在军。”说完,轻轻一捏手指,虎脖子碎成了盐末,雕刻地栩栩如生的虎头滚落到席子上。
掘突脖子一紧,瞬间被老头子的气场镇住了一半的气势。他愤愤地说道:“我郑氏父子为国尽忠、浴血奋战的时候,你还在国都里安享晚年。如今寡人为勤王东来,却遭这般回应!”
“好一个为勤王东来,只怕是早就盘算好了抛弃王室东迁了吧!”
卫侯这么一点,掘突这么一愣,原来诸侯间捕风捉影的郑国东迁阴谋一下就被坐实了。来宾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老头子冷笑一声,继续补刀:“依寡人之见,国事固然烦忧,我等还是莫要辜负了您的盛情款待。我愿奉上一首敝国的民间小调,供诸位‘无算爵、无算乐’,畅饮作乐!”顿时礼乐声大作,彻底淹没了掘突的雄心壮志。
本以为奏小调是卫侯缓解紧张气氛的举动,谁知歌词讲的竟是贵族逃亡的事情。里面反复咏叹的“其虚其邪?既亟只且!”仿佛就是在描写郑国人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的场景,引得外人纷纷窃笑,自己人窘迫不堪!
被戳中了软肋的掘突已经可以想象,随着散会之后流言的传开,自己试图营造的有为新君形象,将会沦为不堪的破落贵族。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击了,只有内宰大人还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