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三年二月二十一,春雨下了一夜,仍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天还没亮,步安就已经醒了,横竖睡不着,便索性起来,独自一人在院中练剑。
铺了青石的地面异常湿滑,以步安眼下的修为,想要站稳自然简单,可同时还要留意着不要踩裂石板,便有些困难。
天蒙蒙亮的时候,屠瑶撑着油纸伞过来,站着看了一会儿。
步安收剑站定时,身上衣衫已被雨淋得近乎全湿了。
“师尊……”他隐约想起天姥春试那日也是下雨,屠瑶也是一身白衣,手里打了把油纸伞,脸上笑得波澜不惊。
“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一会儿赶紧把衣裳换了,小心受了风寒。”屠瑶朝他笑笑:“宋青还在睡,我就不叫醒他了。”
步安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屠瑶是故意赶在宋青醒来前出门,若不是正好瞧见步安在院中练剑,大概连他都不想惊动。此去凶多吉少,她是不想经历这生离死别的场面。
步安脸上做得丝毫看不出来,没心没肺般笑道:“总要吃点东西再去,师尊且稍等,我这就叫人出去买来。”
不等屠瑶答应,他便跑到邓小闲与惠圆睡着的那间屋前拍了拍门。
出乎意料,木门应声开启,惠圆走出屋来,竟穿得整整齐齐,显然早就醒了。
步安微微一怔,也没多问什么,只吩咐和尚去买些早饭。
等到惠圆撑着伞出去,围绕着院子的四处屋檐下,便已经站满了人。张瞎子、邓小闲、洛轻亭、程荃、陈迟、陈尉兄弟……
唯独不见广念与卫十七,也就是说,从越州赶来江宁的七司所有人,都早已经醒了。
众人都只是站着,没有一个说话,只有顺着屋檐淌下来的雨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这下便连屠瑶都有些惊讶。
步安却一下子明白了,昨晚上他们必定是背着自己商量过——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张瞎子、邓小闲、洛轻亭他们几个,大约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都傻站着干什么,”他刷的一声,将长剑归鞘:“赶紧收拾桌子去!”
刚刚还一脸肃然的众人,闻言便纷纷笑着答应,乱哄哄地朝正堂跑去。
直到这时,屠瑶才意识到,越州鬼捕七司似乎已经今非昔比了。
陪着屠瑶走近正堂,看着她坐下来,步安才笑了笑道:“师尊等我一会儿,我出去办件事,去去就回。”说着便扭头往门外走去,不料身后众人仿佛牛皮糖一般,也跟着他往外走。
步安扭过头来沉声道:“都给我好好坐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张瞎子这才拦住了众人,眼看着步安走进了雨帘。
屠瑶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只有她独自坐在桌旁,七司众人竟全站在屋檐下,对着院中雨幕发呆。
昔日天姥山上,和宋青一样嬉皮笑脸的小书生,这一年里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这群江湖人竟被他收拢得如此服帖?
在这之前,屠瑶还以为步安只是手段玲珑,长袖善舞,又颇有经商的本事,挣了足够多的银子,利益驱使之下,才有这么多江湖人追随。
可今晨种种迹象,都证明她想错了。
先不说这群人对步安言听计从到了何种程度,就只看他们刚才围在院子四周,一言不发时,所展现的气势,便足以令人动容。
这还是一群江湖人吗?
屠瑶侧头沉思片刻,忽然轻咳一声,却见门外屋檐下,众人充耳不闻,仿佛所有人的心思,都随着步安的身影,遁入了雨幕,而对端坐在正堂中的她,漠不关心。
“你们当中谁跟了步安最久?”屠瑶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下张瞎子才拉了拉邓小闲与洛轻亭,与他们二人一道,返身走进屋来。
……
……
天才刚蒙蒙亮,下着雨的街面上,没有几个人影。
步安出了院门,便迎着蒙蒙细雨奔跑,纵然没有使出神力,却也引得少有的几个行人侧目而视。
微凉的雨水从脸庞滑落,愈加使他清醒。
脑海中隐约浮现晴山的身影,她在烛火下低着头,说公子不要凡事冲在前头……
胸中有些隐隐作痛,分不清是前天夜里被十七踢伤所致,还是因为想到了晴山。
从没有哪一次,步安如此踌躇犹豫,即便几个月前,在宁阳县城里,决定孤注一掷时,也远没有现在这么纠结。
逐月大会,玄武五洲,只要一步踏入,就有可能再无重见晴山之日。
他有想过弃之不顾,即便时昨天夜里,也还这么想过。
逐月大会过后,天下大势必然风云突变,皇帝小儿一旦联合昆仑虚,捏死了儒门,想要推翻大梁朝,便遥遥无期了。
步安可以不管这些,只需带上晴山和素素,或者还有七司众人,去七闽道,去岭南道,去更南的地方避世而居,天下大势于他便再无瓜葛,即便邪月当空,洪水滔天,又有什么关系。
可这世上除了晴山与素素,除了七司众人,还有屠瑶与宋青,还有楼心悦与方菲儿,还有杭州宋家,还有越州的楼家书馆,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即便把他们全都抛之脑后,做一只埋头的鸵鸟,晴山又会怎么想?七司兄弟们又会怎么看他?
晴山的仇还报不报?七司兄弟们的壮志,又该如何消磨?
所以,根本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