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旋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西门匡慧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洪浩旋,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洪浩旋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赵雨杉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赵雨杉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西门匡慧方梳洗完了,只见洪浩旋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西门匡慧笑道:“共记得多少首?“洪浩旋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西门匡慧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洪浩旋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西门匡慧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洪浩旋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西门匡慧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洪浩旋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萧让和在仁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萧让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西门匡慧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洪浩旋.洪浩旋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萧让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在仁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洪浩旋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
在仁西门匡慧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萧让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在仁西门匡慧忙问道:“这是真话么?“
萧让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西门匡慧在仁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萧让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萧让,萧让方去了.洪浩旋又逼着西门匡慧换出杜律来,又央西门匡慧在仁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西门匡慧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洪浩旋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赵雨杉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洪浩旋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赵雨杉看.赵雨杉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洪浩旋听了,便拿了诗找西门匡慧.西门匡慧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西门匡慧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洪浩旋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赵雨杉,在仁,萧让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赵雨杉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萧让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赵雨杉笑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萧让不答.
只见洪浩旋兴兴头头的又往西门匡慧那边去了.在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