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日酒量或许不错,但是此时看来,已经显出了几分醉态。范进对马湘兰道:
“寡酒难饮,有酒无菜,这么喝不是个办法。我们找点乐子。”
马湘兰看了他一眼,“哦?找乐子?是啊,男人陪女人喝酒,听女人说话,最后还不都是为了找乐子?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又是大老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能听你摆布了。说吧,你想找什么乐子?”
“方才四娘送了我一支舞,我很喜欢。我现在唱首曲给四娘解闷。”
马湘兰道:“平日里男人找我们陪酒,都是我们唱曲给男人听,很少有男人会唱曲给我们听,尤其是大老爷更不会。我知道你写文章画画厉害,难道唱曲也厉害?那好啊,我要听听看。”说话间已经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托着下巴,端详着范进。
能做花魁的,一举一动,都是受过严格训练,每个动作都很优美。但此时马湘兰心情激动酒意上头,却没了往日的风采,这个动作做的比较随意,也看不出多少美丽。但正是这种没有表演成分的动作,反倒让范进更觉其可爱。
范进手拍着船舷,喉咙轻转,以女腔唱道:“细思往事心忧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
虽然是老生出身,反串功力也是有的。现在有了系统的支持,表演青衣的水平,丝毫不逊色于那几位宗师一般的人物。按照戏曲分类,京剧属于花部乱弹,词句整体上不及明朝流行的昆曲雅致。但是春归梦中这一段属于极有意境的一折,词句格外雅致,更重要的是于此时马湘兰的心境大为契合,每一句恰似为其量身打造。
尤其是当范进唱到“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这几句上,马湘兰的内心情绪也已被催发到顶点,两行清泪顺着眼眶缓缓流出。
曲调古怪,唱词新颖,句式更不属于马湘兰所知的任意一个词牌。要知她虽然是清楼女子,来往的却都是名士才子,王稚登不管混得怎么惨,好歹也是东南名士。跟这些人来往的她,并不缺乏学问,如果一个词牌她没听过,那只能证明这不存在。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曲已有的词,而是范进为了她临时写的新词?而且是写,不是填。连词牌带旋律,都是他临时编撰的?他到底有多好的才学,又对自己多用心,才肯做这些事?
马湘兰自然不知道,范进就算再妖孽,也没这么大本事,也只是抄袭后世戏剧。如果范进是个白丁,她可能还认为这是广东小调,自己不知道罢了。一个二甲传胪,又有一首盖世画技的男人唱出来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是他临时创作。
多年游历风尘,自诩见多识广的马湘兰,本来早就做过万男从中过,片草不沾身。除了王稚登以外,她不会对某个男人用真情,也就不会被伤害。可是此时,一想到眼前这个小了自己十岁的男人,前程似锦仪表堂堂,在东南又有好大名声。如果想要女人,哪怕是良家妇女名门闺秀,亦有可能为其所吸引甘愿自解罗衫。与她们相比,自己这个年纪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可就是为自己这么个老女人,他竟然付出如此大的心血,现场做曲填词,逗自己欢喜。即便是在自己极当红的年头,有这么一位年轻英俊的五品大员如此殷勤,自己也自然就该解开罗带,陪他共渡良宵。
她只觉得芳心乱跳,脸上发烧,耳畔嗡嗡乱响。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依旧是那个红冠秦淮的马湘兰,而眼前男人的面向变得模糊,一会是范进,一会又变成了王稚登。
范进此时已经收了腔,朝马湘兰笑道:“四娘以为,这曲还入得了耳?”
“足……足够了。”马湘兰的袖子飞速在脸上划过,心中感激着晦暗的灯光,足以遮掩住自己的表情。她强笑一声道:“范老爷一介须眉,唱起女腔来却是惟妙惟肖,我们院里的姑娘那些真女子怕是也不及你。”
“那是自然,如果我穿上女子装束,跟四娘学了舞蹈,将来还可以给你当个替手呢。”
“这话就不尊品了……”马湘兰摇晃着站起身道:“大老爷是朝廷命官,我们是操持贱业的女子,无非是为大老爷解闷的下贱奴婢罢了。大家是两世之人,以往你是才子,我们是表子,大家结交一下倒没什么。今后你是老爷,就不好和我们再做朋友了,大家官民有别,还是应有个分界为好。今天是四娘糊涂,不该拉你上船的,走我送你下去!”
她边说边走,忽然一阵晃,人差点掉到水里。范进身手敏捷一把扶住她,刚想训斥,不想马湘兰已经趴在船边哇哇大吐起来。
心内翻腾,酒意上浮,这酒出的辛苦,额头上已经满上汗水。范进在背后轻轻拍打着,为她缓解酒意,过了好一阵她才摇头道:“百年道行一朝丧,这回破了功了。你有造化,能看到马四娘出丑的男人,你是第二个,第一个是伯谷。当初他去考功名,我为了他,陪学道喝酒,那是第一次喝醉,这是第二次。”
范进道:“虽然是夏天,但是船上风大,我们有话还是回舱里说。你喝多了,还是我送你吧。”
马湘兰自知,眼下孤男寡女,进船舱大为不妥。而且一个为自己做词唱曲的男人,真和自己钻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