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檀生抬头,仔细审视船老大。
这是最底层的船舱,暗无天日,水牢阴冷。
船老大被拘了一个半夜再加一个白天,早已形容憔悴,身上的棉布衣裳被水泡得脱了形,脸上皱巴巴的,下颌窄,天庭低,原就不大的小眼聚在一起,像两颗冒精光的绿豆。
这种面相的人生来无大义。
檀生手执狼毫笔,手一歪,笔头规律地敲在木案上。
“咚咚咚”的声响,不大不小,好似敲在船老大的脚筋上,敲一下,船老大抖一下。
待敲了三刻后,檀生什么话也没有,偏头吩咐管事,“劳烦管事将他拖下去,另带一个人上来。”
“随意带个人吗?”管事问。
檀生笑言,“不,带个子稍矮的那个上来。”檀生眼底朝船老大一扫,漫不经心道,“那小矮子眼神涣散,唇薄脸方,可见既爱财又软弱,诈上一诈什么都肯说。”
船老大猛抬头,眼神惊愕,“你会看相?”
檀生笑,“否则我怎么会算出夜有水贼,提前弃船保命呢?”
船老大脸色剧变。
檀生转过头,提起手中的宣纸向那管事扬了扬,语声平淡,“到时候我就说,这张纸上都是船老大吐出来的东西,只是还没吐干净,我需要找他复核一遍——比如受了谁的指示,再比如收了多少银子。那小矮子家中尚有生着病的八十老母,我把银子往他跟前一推。管事,你觉得他说,还是不说呢?”
感恩水匪和船老大的骂战。
感恩自己听得懂江西话。
感恩她爱看戏的癖好。
让她在此起彼伏的骂娘声中得到这么多信息。
那管事极聪明,佝身恭顺,顺着檀生的话,“必是说的。人在江湖飘,又有几个讲道义?那矮子见船老大开了口,还管什么兄弟情义呀。为求自保,必定竹筒倒豆子。他若老老实实说了,咱们就不把他送官了,还给点银子算好处费。”
檀生笑道,“给点好处费,举手之劳罢。”微微一顿,再朝那船老大瞥一眼,“只可惜有些人拿不到。”
船老大听完檀生的话,再看檀生手里那张纸上,水牢没窗户,烛光透过那张宣纸昏昏暗暗地照了过来,宣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很能糊得住人!
他死也想不到,这小村姑竟然知道他们是收了银子,受了指示的!
等等,这个小姑娘真的是算出来的?
可如果她在诈他,她又怎么知道小矮子爱财,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
如果小矮子真以为他松了口,照小矮子的性格,必定会一五一十全吐出来!
到时候,小矮子倒抱着银子回去伺候老娘了,他怎么办!?
真见官,下狱?
船老大眼神飘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谁说不是说呢?”檀生一伸手,从管事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露了个角,里头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便宜银子好拿得很。”
檀生不再看船老大,扭头吩咐道,“管事,让人把小矮子押上来吧。”
管事应声开门,低声吩咐候在门口的小厮,折身回来后把门重重关上。檀生靠坐在太师椅上,神容无比淡定,手里的狼毫笔头规律地敲打在扶手上,闷闷的声响在安静的水牢里显得很大声。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檀生手一挥便有两个家仆出列,前去拖拽船老大的胳膊,船老大方如梦初醒,连声高呼。
“我说!我说!我知道得比他多!”
檀生掌心往下一放,那两家仆当即松手,船老大“咚”的一声五体投地。
船老大发问,“不报官,好处费...姑娘可没骗我?”
檀生身体朝前微倾,素指一翘,眼神澄澈,轻声问,“你看我像骗人的人吗?”
船老大抬眼一看,一个小姑娘罢了,气派虽不错,可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船老大低了头。
檀生笑问,“你是正经跑船的船家?”
船老大刚胸口直撞地上,如今才觉出痛来,“是…”
除了偶尔做一下和水匪勾结的副业...
“你可知谁要杀我?”檀生单刀直入。
船老大一愣,再看看桌子上摆放着的白花花的银两,舌头舔了舔起裂的嘴唇,“我…我不知道…赵家先在码头找船,给了我二两银子说是来接姑娘你回南昌,钱虽然不多,但都找上门了,我当然要接这笔生意。又过了几天,两个老婆娘又来找我,一开口就是二百两,问我杀个人干是不干…”
檀生面色如常,微微点头,让船老大说下去。
船老大再舔舔嘴唇,“她们说,她们都打听清楚了,我以前伙同...那几个…做了点儿生意…她们说这回照旧…保我发笔横财,还不被官府发现…”
这生意无外乎杀人越货。
“赵夫人托你接的人,你也敢当成生意做?”檀生出言打断,“不怕你接的人是官家出身,东窗事发后你吃不了羊还惹一身臊?”
船老大脖子一梗,“我当然怕了!”
檀生柳眉一挑。
船老大声音弱下去,“可那妇人说,姑娘你就是个老仆的种,死了就死了,赵家也不会多追究。我顶多在安义县躲上个三两日,等风声过去了,我再出来也是一样…后来我想…若真是接送官家小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码头找船?更何况,还只给二两银子…”
一个正经出身的官家姑娘,二两银子就能出个船?还是租的胳膊都伸不开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