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明日午后,不在这殿里,朕在荷塘水榭与先生继续切磋《讽谏集》。”
第二天午后申时,大内后花园里荷花曜日,山石斑斓,雕栏曲桥通向湖中一座玲珑水榭。阁中只有一张红木嵌山水石面的八仙桌,两把龙须藤椅。桌上摆了一只黑漆雕花托盘,一只尺多高的透明琉璃樽里装着粉红色的冰镇西瓜汁,旁边两只茶杯大小的琉璃盏。耶律隆绪命王继恩和内侍、宫女们在曲桥另一端的湖边候命。
赵从中从小包袱里面小心翼翼取出皇帝译的《讽谏集》,摊开在桌上,口中说道:
“皇上想好了,一定要去劝阻太后吗?”
“是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老人家带着朕往人家挖好的坑里跳。”
学士倒了两盏西瓜汁,捧给隆绪一盏,自己也端了另一盏。他呷了一口,冰凉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夏风习习,穿窗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太后要是坚持怎么办?”
“朕就向王平和御林军指挥说明利害下达圣旨阻止出行。万不得已只有将母后软禁起来。“
“这太危险了。陛下没有任何把握那两个人会听从圣旨违抗懿旨,这样一来等于和太后撕破脸了。陛下赢了绝不会对太后不利,可是太后赢了呢?陛下的皇位还能保住吗?”
“朕决心已下,总不能窝囊到看着人家张开铡刀还把脖子伸过去。”
赵从中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干涩:
“请皇上千万不要去说,太后最终是不会去南京的。”
隆绪吃了一惊:“先生怎么这么说?太后改主意了?先生怎么知道?”
“大丞相决定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做。这件事他做起来比皇上方便,他再劝劝太后,如果太后仍然坚持,等到出发那一天,大丞相会传懿旨改变行程。大丞相传的懿旨没有人不信,而且大丞相在内侍和御林军中都有自己的人。大丞相还说他不但要阻止太后去南京,这一次还要恳请太后为皇上行柴册礼,归政于皇帝。”
耶律隆绪颓然靠坐到椅子背上。他明白了,赵从中昨晚一定去找了耶律德昌,这是耶律德昌让他转告的话。他们是什么关系?难道这么多年唯一信任的先生、谋士、忘年之交的朋友竟是自己所憎恶的对手的耳目!虽然耶律德昌在皇位争夺上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保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傀儡,而且那更多的是为了皇后而不是为了自己。虽然这个人为战胜南朝和契丹富强呕心沥血,可是他窃据了父皇的位置,玷污了母后的名声,让自己蒙受长达二十六年的羞辱。隆绪觉得心中有东西轰然倒塌,脏腑像被掏空了一样。
赵从中两眼昏黄老泪迷离,望着隆绪说道:
“皇上猜得没错,老臣是大丞相的人。最初给皇上教授汉学就是奉了丞相的命。丞相希望皇上喜欢上汉文化,也希望老臣辅佐皇上平安走到亲政那天。但是老臣到了皇上身边之后,为皇上的圣德所感化,一片忠心不再仅仅属于大丞相,更属于皇上。但老臣不能说破,说出来对任何人都有害无益。老臣对不起皇上,老臣知道到了现在才说已经太晚。皇上的知遇之恩老臣无以为报,现在只想做好这最后一件事以报万一。”
“哈哈哈,朕明白了,难怪你总是要朕忍耐、顺从,因为只有太后专权,你的主子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陛下!陛下这么说,老臣无言以对,可是老臣真心以为陛下只有忍耐才会有出头之日,这是以退为进,是在当时情况下唯一的取胜之道,并不只是为了遵从大丞相的指示。如果对皇上不利,老臣宁死也不会劝皇上这样做的。”
“好一个以退为进,朕当了整整二十六年的傀儡,不但是傀儡还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天下人都当朕是傻瓜,原来朕真的是个大傻瓜!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朕不想再提。你说说吧,韩德让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会白白为朕做这件事,必有企图的吧。”
赵从中的白髯和幞头下露出的白发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凌乱颤抖,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
“皇上明鉴,要是没有条件反而令人难以相信了。大丞相求皇上亲政之后保他身后声名不败,皇后地位无忧,韩氏一族平安。”
“哈哈哈,很公平。韩德让难道不怕朕食言么?”
“丞相年近古稀,早就看透世间一切,他说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隆绪迅速在心里做了决定,决然说道:
“好!你回去告诉耶律德昌,朕答应他,与他一言为定。”
赵从中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隆绪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赵从中在皇帝转身的那一霎那,看到的是厌恶和冰冷的表情,这张亲切熟悉的面孔不再年轻红润,而是变得成熟沧桑。赵从中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地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