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下,我问你,你的那位钵国娘子呢?和你一起逃回来了还是留在了西北?”
萧图玉偷偷觑着对面那张薄施脂粉的脸,看不出是善意还是恶意,心想这人和人的关系还真是复杂,小心答道:
“娘子是个好女人,她和我一起逃出来了。要不是她偷了关防文书,一路骗过岗哨,我这会儿还困在镇州城里哩。”
燕燕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
“也是个痴情的种,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改日你带她来,我倒想见见这个外甥女呢。太妃如果好好回来,可以和女儿、女婿团聚,安度晚年。哀家三十年来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大姐,何尝不想她有个圆满的归宿呢。”
西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进入九月,白天的日头还热轰轰的,穿一件夹袍就出汗,到了晚上袍子上的汗就冻成冰,加上件皮外套还会瑟瑟发抖。刚刚过了未时太阳就沉没到如海的大漠中去了,留下黑蓝黑蓝的天空,等着星星和月亮的出场。
镇州城外一片压地连天的营帐好像沙漠上突然长出的森林,森林上空飘起无数道青烟,袅袅升上寂静的苍穹,空气中弥漫起燃烧柴草和煮肉的香味。一堆堆篝火旁传出此起彼伏的歌声。有的诙谐轻快,有的苍凉悲壮。歌声顺着篝火的青烟飘上云端,在傍晚的空旷草原上悠悠传扬。
“木叶山上白云飘,羊儿山上吃青草,百鸟齐飞蝴蝶舞,骏马赶着风儿跑。骑马哥哥弯硬弓,牧羊女儿花样俏。春天绿了秋天黄,妹妹坐上大花轿。”
“黑山高呦潢水长,穹庐如云炊烟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马蹄踏遍千万里,凯歌高唱好还乡。”
忽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镇州城下像兔子一样窜到炊烟袅袅的营地中。一会儿,又有几个身影以同样的姿态跑过去。城下不时传来喝斥,还有嗖嗖的箭簇跟在黑影的后面。可是这样的黑影向每天晚上一样缫丝似地扯不断,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变得越来越多。
歌声也传到镇州城中。州衙里一个全身戎装的中年男子,在堂屋中来回踱步,烛光映出他结实挺拔的身材和英俊严肃的面孔,他口中骂道:
“唱,唱,唱,天天号丧!狗日萧排押学刘邦么。咱们突围吧,这样下去不等箭尽粮绝士兵的心都散了。逃兵越来越多,杀头都止不住。”
屋中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个女子,她穿着紧身长袍,披一件薄薄的羊皮斗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在上面系了一条镶了翡翠的抹额。头发中青白掺半,抹了不少桂花油,仍旧显得桠杈干枯。她脸上的皮肤松弛起皱,脂粉也掩不住细密的皱纹。看得出这是个曾经俏丽的女子,可现在已经青春不在。她正是在西北叱咤风云多年的萧胡辇,那个看上去像是她晚辈的男子便是她的丈夫达览阿钵。胡辇冷笑道:
“这个萧排押是西北出去的,他知道咱们手里的兵一半都是内地来的官兵,早就该换防了,哪有个不想家的。这个泥脚杆子也懂得攻心呢。不过现在突围又能去哪呢?”
“去骨力扎国。那国王和咱是亲家,他还想着让女儿当咱达览国的王后呢。”
“这些草原狼都是长着一双白眼的,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投靠他?恐怕是座冰山。咱们派出几路人马去求援,到现在援军的影子也不见。平时说得天花乱坠,现在还不是烟消云散。”
阿钵沉默了。他和萧排押交锋已经好几个月了。第一次是萧排押亲自出面和自己谈判。他们约在一个四面空旷的山坡上,双方的军队都在坡下,两人各自带了一支二十人的卫队来到坡上临时搭建的大篷下。这里摆了一张长桌,他们各自坐在一端,桌上有酒有茶还有萧排押让人采来的野花。坡上山花烂漫青草萋萋,初夏的熏风吹拂,远处的山岚如烟。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会面。那时一切都还可以挽回,如果抓住机会,也许就不会有后来越来越黯淡的战争经历和今天的穷途末路了。
是他自己一口拒绝了换防和解职回朝的要求。那等于是让他交出军队和地盘拱手投降,苟全一条性命。说是苟全,回到朝廷还不是任人宰割。但他并没有一下把路堵死,说道:
“我达览阿钵和太妃娘娘在西北二十多年,为朝廷开疆扩土守境安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如此待我,好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恕阿钵不能从命。军队换防可以,但其他的一切都不能变。”
他想只要军权和地盘在手里,士兵换了怕什么。排押提出了第二个选择,阿钵并不知道这是排押出于对他和太妃的同情惋惜,不惜越过朝廷给他的权限提出的:
“太妃和将军可以不回朝,但要退出镇州,可以回到胪腒河城寨,将军不再保留都监的军职,太妃府中卫兵不得超过两千人。”
他当时哈哈大笑,回答道:
“把飞到天空的雄鹰赶进鸡窝里,排押将军认为可能吗?这不过是把牢房从朝廷挪到胪腒河。”
萧排押说道:
“难道阿钵将军不惜与朝廷决裂?”
当时不知怎的,自己竟然自负到授人以柄,甚至妄想说服萧排押倒戈,说道:
“三十多年前契丹大军镇压乌古起义,杀死我的兄弟子侄和族人时我和朝廷就已经决裂;契丹人逼我当牛做马肆意污辱鞭打让我生不如死时,我和朝廷就已经决裂。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