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华长叹了口气,踟蹰了一会儿,才将亦失哈手里的奏疏拿来,她知道这奏疏中写的是什么,一定是对这一次哗变的定性,应该是将所有罪责都归结到了勋臣子弟身上。
她翻开扫了两眼,却不由得微微一怔,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只见这奏疏上,率先分析了三千营这次哗变的原因,缺饷自然是主要的,兵不可一日无粮,而户部尚书统筹大略,细节的工作是由黄国光、王勉两位侍郎做的,虽然两人工作认真,但是他们的工作方法就不太得当,在拖欠饷钱的日子里,并没有配合兵部对士兵做宣讲工作,导致不明所以的官兵以为饷钱再无音讯,所以才激起了叛乱。
既然如此,那兵部尚书也是有责任的,他没有及时发现军队的情绪不对劲,然而兵部尚书是谁,是潜邸旧臣金忠,他根本不在南京城里,而是跟随皇帝北上去了北京——
这奏疏中,已经死去的黄国光和王勉承担了大部分责任,死人不会说话,就让他再把黑锅背到底。而金忠担了一部分责任,最主要的是,金忠是詹事府的詹事,是东宫太子首臣,将一部分责任推在他身上,本身就证明了太子之心。而金忠同时也是皇帝信赖的文臣,他的地位和靖难的武将等同,皇帝是不可能加罪他的。一个不在南京城的兵部尚书,皇帝心知肚明,他有什么罪呢?
如果这已经算是神来之笔,那么之后的几条就更让张昭华惊叹了。因为黄淮和杨士奇草拟的奏疏中同时提到,这次哗变可见三大营军纪废弛,毕竟承平七八年了,军队纪律混乱,所以才乱了起来,他们将这一条归结为疏于训练。而提出的办法是,可以将五军都督府操练的权力分出来,另交人操练军营。
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权,同时主天下兵籍,以及京军三大营的操练,在这份奏疏上,两人提出,可以另设操练官,由皇帝直接任命,负责对三大营的训练事宜。
打着可以纠正军纪废弛的现象的旗号,然而这实际上是削弱了五军都督府对京营军队的控制,而且是皇帝乐意为之的——
黄淮和杨士奇真是摸准了皇帝的脉。这一次的黑锅几乎叫文臣背了,他们背得的确憋屈,但是却给与了又狠又准的回击。
而且两人用了不到十个字的一句话,虚浮地点了军官克扣军饷,吃空额的事情,而且用词非常巧妙,没有提到勋贵,而是说是军队的中层军官,这其实一定会激发皇帝潜藏的怒火,他现在不动这些勋贵,因为指着他们北伐效力,但是这些人的手下,却不值得皇帝曲为庇护。
勋贵阶层吃大的,这些中高级军官跟着瓜分小的,皇帝不拿勋贵开刀,就一定会杀一批这样的军官,一来是警示越来越腐化的勋贵,二来是文官都已经自承其咎到这个地步了,皇帝也不好意思真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文官身上。
真是太聪明了,张昭华感叹道,真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玩弄刀笔的文官啊,想靖难那一帮武将,还洋洋得意以为有皇帝的撑腰,这也就这么一点凭恃了,早晚要被这些看似力量弱小的文官玩死。也幸亏他们在政治立场上,是天然而且坚决支持太子的,这奏疏中所说的一切,都在为太子开脱。
“立刻出会极门,发通政司,加急递送北京行在。”张昭华道。
甚至还没有等到入夜时分,朱雀巷已经传来消息,在锦衣卫、都督府的协助下,杨洪将当日带头闹事、以及殴打黄侍郎、王侍郎致死的兵卒共计六十七人捉住,命南京户部幸存的官吏当堂辨认,俱为当日首恶胁从无误,杨洪立刻命在军营中枭首示众,三千营余众遣散归营。随即各位勋臣子弟联名上书,自引其咎,待罪刑部,刑部量刑,也往北平发了一封奏疏,认为这些武将,虽玩忽职守,却有平叛之功,功过相抵,应不予处罚。
张軏从马上下来,看到府门悬挂着的英国公府这几个字,心中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进入府中,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平素最喜欢的小妾萧氏立刻迎上来,给他脱了靴子,奉了茶汤,关切地询问他:“大人,自打您去了朱雀巷,妾就一直提心吊胆着,到现在才算松了口气。”
张軏看她疲惫的神色,知道她的确是两三天没睡,就道:“有什么怕的呢,都是自己家的兵。”
“可那都是乱兵了!”萧氏还是围着他上上下下地查看。
“乱兵,”张軏就道:“兵哪有不杀人的呢,我要是不说,你能知道给我当马凳的老康,身上也有数十条人命吗?”
萧氏第一次听他说,那个平素默默无闻见人低头的车夫,居然也杀人如麻,她还将此人呼来喝去许多回,顿时吓白了脸。
“人不可貌相啊,”张輗拍了拍她的手,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人不可貌相。”
杨洪跟他一样的岁数,但是已经胜过他无数,整顿军营,易如反掌,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百户,就像看着他的兄长张辅一样,那也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
他已经二十了,家中为他定了亲事,成亲之后,就会搬离英国公府,他也不再是老太太膝下的子孙,也要脱离这个荣耀的门庭,因为一切的荣耀,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长挣来的,跟他没有干系。
到时候他的门上会写什么呢,英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没错,但是却不是他的,他只有一个锦衣卫佥事的名头,这够格悬挂在牌子上吗?而且这种虚职,能传之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