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依例是翻膳牌,乾隆看着敬事房太监恭恭敬敬高举着摆放绿头赍牌的大银盘,思忖了一会儿,特意找出被降为惇嫔的汪氏的一块,轻轻翻过来。
晚间,惇嫔怯生生地来到燕喜堂里,乾隆已经换上了香色薄绸寝衣,坐在条炕上看书,瞥眼见惇嫔打扮得极其入时:簇簇新的绣墨绿蝴蝶的银朱色袍子,绣粉白牡丹的浅湖色坎肩,衣襟的第二颗扣子上挂着自己赏赐给她的红宝石数珠;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亮得能滑下苍蝇一般,点翠的钿子,珍珠的串花,金链挂着的步摇,编结繁复的流苏,鎏金珐琅彩的压鬓……艳光几乎盖住了她那张粉光脂艳的脸蛋儿。
乾隆不知是不是好笑她的无知,微微地笑了一下,任她蹲在那里行礼半天才叫她起身。惇嫔心里有些担忧,小心地向上瞟了一眼面前的君主,见他跷着脚仍顾着自己读书,怯怯道:“奴才伺候主子洗脚吧……”
乾隆从书里抬起眼睛看看她,闭上眼睛微微颔首。惇嫔如临大赦般疾步到外间要热水,亲自端着盆蹲在脚踏下,仔细为乾隆褪了软鞋,解了袜带,把他的脚放在水里轻轻搓揉。乾隆这才道:“你不觉得委屈?”
惇嫔一滴眼泪落在盆里水中,生出一圈涟漪,她怕湮掉了铅华,也怕又惹了圣怒,赶紧偷偷擦掉另一边的一滴泪,强笑着道:“奴才犯这样的大过错,皇上宽仁,只是予以薄惩,奴才谢皇上的恩还来不及,怎么敢委屈?奴才只是觉得自己年轻不成事,还叫皇上生气操心!……”
乾隆未免也有些怜她,道:“你知道就好!若不是为了珑儿,朕真恨不得黜了你的位号,给后来人儆诫!”他见惇嫔立刻又是泫然之色,叹口气说:“珑儿想你想得昼夜都在啼哭,朕今日事闲去看望了她,哭得两只眼睛跟水蜜桃似的,朕心里可不刀绞似的!不过令已经下了,再让她回到你那里也不合适了。你和容妃走得也近,日常无事,不妨去看看珑儿吧,解解你,也解解她的思念之苦。——后宫里,母妃不能抚养亲生儿女,你也不是头一个,也想想开些吧!”
惇嫔毕竟还是十公主的亲娘,想着女儿昼夜啼哭、不思眠食的模样,亦是心疼得落泪。
乾隆从盆里抬起脚,惇嫔忙帮他擦干,亲自端了水又送出去,这才回身过来,熄了一大半的灯烛,在昏黄的光色下期待着,果然觉得乾隆探手抚了抚她的腰身,便顺势倒在他怀里,皇帝近七十的年纪,后宫嫔妃没有选择权,只有巴结他一个人的机会,不知道他年纪轻时是怎么样的,但现在胳膊依旧有力,胸怀依旧坚实,这让她无处安放的心踏踏实实下来,口中呢喃道:“皇上……”
“嗯……”乾隆在身后轻轻吻着她的鬓发,听见她似梦呓一般的声音:“皇上再赏奴才一个小阿哥吧……”
乾隆又觉得她幼稚好笑:她以为自己宠爱十公主,仅仅因为她是自己最小的孩子?不过,这些藏在心里的念头不宜与外人闻,他不说话,闭上眼睛陷入沉沉的幻梦与怀念。
——————————————————————————————————————
圆明园里新建了一条买卖街 ,临着水开辟了的街道,仿苏州的式样,到处高悬着招牌酒旗,热闹纷繁,里头来往人等,其实都是太监宫女扮演,在估衣铺里买衣服的、在茶馆里洗脸喝茶的、街头卖炊饼包子的,甚至还模拟了小偷偷东西,被众人拿住押送官府的。
乾隆一行人走过,演戏的太监宫女浑若不见——这样才有活灵活现的趣味——继续吆喝叫卖。乾隆亦是一身便服,乐呵呵对身边九岁的十公主道:“看上什么,就问价,和外头买卖是一样的。”
十公主已经长得亭亭玉立,脸还是圆嘟嘟的,眉眼却长开了许多,她特喜欢着一身男装,也梳条光亮的辫子,一点簪环都不用,笑嘻嘻说:“好!秋天里要和皇阿玛去木兰围场,少不得先预备好了!”
乾隆扭头看看她,青色的箭袍以素为绚,衬得她那张小脸英气勃发,眉目间不太像惇妃,真的很像自己。目光再远些,跟从的人里有新近官符如火的和珅,这位翩翩美男子特懂自己的心事,办起差使总是滴水不漏,叫人放心,他带着儿子丰绅殷德跟着——十公主早已和丰绅殷德拴婚,因而两小无猜的年龄也毫不避忌。
“皇阿玛,你看!”乾隆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十公主在一家估衣铺前,高高举着一件大红氅衣,神采飞扬,“阿玛你说,我穿这个好看不好看?”
乾隆含笑点点头,便见十公主兴高采烈把氅衣披在箭袍外头,年齿尚幼的小姑娘最宜穿红着绿,明丽鲜艳的大红色,使得十公主越发显得肤白发黑,明眸皓齿。十公主在铺子前转了几圈,问道:“多少钱?”
“四十两一文不让!”扮着估衣铺店主的小太监笑道。
“便宜点!”
小太监笑道:“姑娘穿这件漂亮极了!好东西与人是缘分来的,几两银子算什么?”
十公主在宫里从来不愁用度,月例银子几乎只是赏人用,也不知在外间的购买力如何,犹豫了一会儿脱下氅衣,摇摇头回到乾隆身边。那小太监像真的一样,捧着氅衣伸长脖子吆喝道:“姑娘不要?您瞅瞅这料子!瞅瞅这针脚!哪儿找这么好东西去!……”
乾隆低下头问她:“怎么,瞧不上?”
“不是!”十公主踮起脚尖探起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