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回到毡帐里,乌尤黛已经睡了,她睡得很安静,鼻息平稳,就像个孩子。他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又加了一毯毡裘盖上,才放心地离开。
又是一夜星辰。
自辽阳与她一别至今,整整一千个日夜。
他负手矗立着,身旁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却并没有引他大惊小怪,仿佛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他仰头望着明月当空,悠悠问道:“宪斗,明日天象如何?”
范文程一身浅蓝的布衣,嗓音温润地答:“恰好是天阴。”
皇太极微微颔首,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此法真的管用吗?”
“萨满说过,若不先将其原本的心魔驱除,很难唤醒她的灵魂,即便是唤醒了,三魂七魄离散得久了,也是心智不全的。”
范文程目光清浅,“她原本三年前就可以借尸还魂的,没想到那含恨而终的冤魂留恋世间,霸占着宿主的肉身不肯离去……”
“万一还是唤不醒她呢?”
皇太极显露担忧之色。所谓关心则乱,这位阵前杀敌,临危不惧的七尺男儿,此时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惧怕。
范文程知道他在害怕什么,遂言道:“不知道四贝勒可曾了解过汉人的陆王心学?”
“略有耳闻。”
“明成化至嘉靖年间,新建伯王守仁开创了心学学派,在其《传习录》中,有一言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此言何解?”
皇太极如陷五里雾中,不解释义。
“是在说观测的意义。”
范文程解释道:“这世间所有的假设,都唯有一试,才能揭晓结果。就像王守仁所说,你未去观察一朵花的时候,这朵花也许并不存在,然而你若观察了这朵花,它便会有了色彩。如果不去观测,结果就不会存在,只剩下假设。”
皇太极沉思了许久。阳明心学一说在世间声名远扬,范文程所说的这玄妙之理,此刻初一听闻,确实有些玄机。
“或者我说得再直白一些。假设这科尔沁草原上有一真一假两个乌尤黛,将你的眼睛蒙上,一个人在你的左边一个人在你的右边,你必须在没有任何讯息的情况下,随机选择一个乌尤黛。如果不去观测,那么在这个时刻会衍生出两个可能性来,也就是说,只要不摘下眼罩,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选择的是真的乌尤黛还是假的乌尤黛,这两个可能性会一直并存着。”
“而眼下的我们,就处于这个情况之下。测量,会得到一个结果,不测量,这个两个可能会永远并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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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得知广宁城的始末后,范文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范文程接连遭受兄姊连殇,在家中守丧不出。对于范氏一家,皇太极心怀愧疚。他曾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会好好照顾她,结果……是他自作聪明,妄图救她,最终竟是害了她,害得她受烈火焚身之苦,害得她灰飞烟灭……
守丧期间,皇太极曾经多次恳请范文程出山,皆被他婉拒。直到前不久,他染了风寒,大病一场后,却有如脱胎换骨般,竟是像换了个人似的。皇太极原以为他终于是想通了,没想到范文程病愈后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皇太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范文程还在病榻上,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咳……梦境坍塌了,她被困在了里面。她为了回来找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你爱她,就去救她回来!”
他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她……给你托梦了吗?”
这几年,他无数次想要和她在梦中见上一面,然而她却吝啬得很,似是有意要惩罚他一般,一次都不肯现身。午夜梦回,醒来时枕畔被泪水沾湿,身侧却空无一人。他知道,这次她是彻彻底底地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阿玛责令让希福巴克什将关于她的一切记录都从汗王实录里删除。阿玛不想让世人知道,堂堂大金国汗,却是利用一个女人骗来的广宁。大军入城之后,他曾一气之下想杀了孙得功泄愤,可刀握在手上的那一瞬,他想起了她在辽阳城楼上说的“靖康之耻”。如果她泉下有知,见到他这样滥杀无辜,只怕又会是好一通教训……他甚至恨自己心思澄明,恨自己明明知道,就算是杀再多人,也换不回她。
很多人来拦他,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笑话。没人知道,那一天他脸上是盛怒,心里却是苦不堪言。
“不是梦,这是真的!如果我们不能唤醒她,那她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是说……她还活着?”皇太极自言自语地摇头道:“不可能……”
“她的肉身已焚,但灵魂未灭。无论你信不信,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即使知道这些不着边际魂魄之说,根本难以站住脚,但皇太极还是选择相信范文程,带着盲目,也带着执念。
因为哪怕是自欺欺人,有希望总好过绝望,而他,尝够了绝望的味道。
接下来的这半年,他们寻遍了辽东,问访了无数的高人,以寻求破解之法。直至找到了当年曾经给她看过病的那个萨满巫师,才有了眉目。
“……她身上带着转生石,遁入轮回后,她的转世之魂还会重返人间。只可惜她这一世肉身具焚,所以这孤魂恐怕会游荡上些时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