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容与休沐浴,赶在宫门下钥前,他交代完手头事宜,步出东华门,却在翻身上马的一刻,忽然有了种无处可去之感。
京里那个所谓的“家”,其实和他关系不大,倒是有些不堪回首的故事曾发生在那儿,想起来不免让人意兴阑珊。
思量再三,他决定去王玥府上。突然造访多少有点唐突,好在王玥不以为意,说笑间,一手熟稔的搭上他的肩,一路将他带至书房。
“有个把月没见你,这一趟历练下来,人更稳重了。”王玥一向爽朗明快,谈笑无所避讳,“只是说你闲话的人也不少,督盐这么大的事儿,落在谁头上都是众矢之的,你近来还该处处小心些才是。”
容与点头应着,很感激他的关怀。他便又笑说,“今儿芳汀打发人来告诉我,你在皇上跟前替她周全,推了李松阳,她感激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教我好生谢谢你。赶巧儿你今天过来,既来了,我可就不放你走了,须得陪我好好喝上一回。”
听他说的热闹,容与爽性开怀一笑,“小弟正有此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玥是行伍出身,十足的酒腻子,见容与这样斯文清俊的人也肯跟着凑趣儿,态度还慷慨豪爽,愈发高兴起来,当即命人将饭菜送至书房。
片刻之后,他已擎出一坛酒来,看样子像是平日悉心珍藏的。
见容与面露好奇,他拍着那酒坛子笑起来,“这可是我从辽东带来的宝贝,别的地方没有,今儿特地开封,给你尝尝看。”
说着斟了一杯递过来,容与低头看时,见那酒颜色几近透明,还没举到唇边,业已闻到一股凛冽的芳香。他虽活了两辈子,却很少有机会接触酒,此刻光是闻着已觉得冲鼻子,竟比前世偶尔沾过一点的二锅头还要烈性,不由得心里有点犯怵。
这厢王玥却笑看他,一再用目光催促,容与没办法,只得一咬牙,举杯饮尽。刹那间,从喉咙到胃简直像被火燎过一样,灼热的感觉迅速迁延,直达五脏六腑,血液好似也沸腾起来,容与舌头被辣得发麻,禁不住瞠目,张嘴呼出一口热气。
王玥看着他,笑得愈发畅快,“厉害吧,这酒先秦时候就有了,辽东人按古法酿出来,最是烈性,当地人给它起了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烧刀子。”
容与待舌头缓过来些,连连点头,“一口喝下去,既似火烧又似刀割,果然名符其实。”
王玥面有得色,又斟了一杯给他,“我初时也喝它不惯,等到习惯了,再喝其他酒就如同喝白水一般无味了。辽东天气苦寒,还真得靠它才能暖和身子啊。”他轻轻叹了一叹,“说起来便有些怀念在辽东的日子,在那儿可以纵马驰骋,比拼武艺,还有仗可打,强过这里太多,京城就是个是非圈污糟地……”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怅然。
容与有所感,低头笑笑,举杯邀他道,“然则你我早已深陷其中,说不得,也只能摸爬滚打了。”
王玥一怔,随即笑着颔首,仰头将酒喝光,跟着双目灼灼的望他,“你的处境比我可要艰难得多,日后皇上必定还要派你出去,每一趟的差事都不会好干,你在前面做着,后面自有人扯你后腿,何况,还有你的身份……”
容与明白,他突然停住话是怕自己心中不快,索性一笑,将杯中酒饮尽,“仲威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王玥也笑了笑,向他投去一记赞许的目光,“要说国朝内侍出仕,不在少数,太监镇守各州府,监军各大营,都是常事,可还没有过以钦差身份出巡,且还是督办盐务这等肥差的。能得如此圣眷,怕是大胤开国以来第一人。眼红你的人多了去,明面上怕你敬你,背地里个个都等着捏你的短儿,说置之死地而后快也不为过。”
他敛了笑,更正色道,“如今外头都在传,朝中有两相,内阁首辅是外相,此外还有一个内相,便是老弟你了,幸而皇上信你,不然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可是诛心之言啊。”
这个说法容与是头一回听,震惊之下不觉眉心一跳,半晌垂目坦言,“他们太看得起我了,皇上交办我做什么,我不过按吩咐行事罢了,内相二字当不起,也实在是不敢当。”
王玥摇头,“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别人可不这么看,旁人都只道你大权在握,至于你心里究竟怎么想,没有人会在意。我也瞧明白了,那起子言官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光想着拿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但凡是掌权的,不管做得如何总要骂一骂才显得自己是忠臣,更何况你是个内臣,只有被骂的更狠了。”
容与笑了下,倒也无谓计较,“现如今言官风气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王玥一叹,神情忧虑,“要是光过过嘴瘾也还罢了,可他们会的多着呢,什么集体上书、哭谏、辞官,再不行还有死谏。这些个文人,整人的办法多得是,各个都能让皇上吃不消,何况你我?我真怕有一天禁城登闻鼓声响彻,六科廊的那帮家伙会把你逼得退无可退。”
所谓登闻鼓,原是太宗皇帝所创,本意是若遇冤民击鼓申诉,皇帝可亲自受理。可惜民告官实在艰难,遑论是面圣亲口诉说冤情,只怕还没接近那面鼓,人就已被守城护军射成筛子了。
于是久而久之,设立那鼓的初衷已被人淡忘,反而演变成言官若有弹劾奏疏,又怕司礼监中官不肯及时传递,就会去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