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寒与苏光复眼神对视,尚不及说什么话,外头便传来乌金刻意抬高了的声音,熟络地与明珠打着招呼:“这么晚了怎么还劳动姐姐跑这一趟,有事情只管吩咐小子们传话便是。”
明珠披了件夹纱斗篷,立在书斋前一株高大崎岖的瘦梅前。两只发辫柔顺地垂在胸前,桦烛影微间显得极是恬静。
她手里提着盏玻璃罩子的水晶灯,影影绰绰的灯火映上面容,瞧着比往日里凝重的多。面对乌金的殷勤,她只端着一点场面上的笑意:“夫人使奴婢给世子传话,你快去通传。”
乌金不敢怠慢,装模作样地叩着房门,抬声道:“世子可曾歇下了?明珠姐姐有要紧事求见。”
“请她进来吧”,苏暮寒温润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与袅袅的夜风搅在一起,宛如流云般摸不到痕迹。
不知何时起,沧浪轩变得让人如此陌生。模糊的灯烛辉映下,那些个浓淡深浅交织、草木森森的剪影,少了从前的秀美扶疏,反而变得诡异与惶恐。
明珠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不适,一只玉足踏上书房前头的墨玉石阶,等着乌金撩起帘子。
房门打开,苏光复已然避在屏风之后,唯有苏暮寒一人手里握着卷杂记,从书案前头抬起头来。他冲着明珠友善的一笑:“姐姐请坐,天色已晚,还要劳动姐姐跑这一趟,不知母亲有什么事吩咐?”
握着书卷的苏暮寒极是儒雅,俊朗的眉目间透出皎皎笑容,依稀还是从前淡然雅致的模样。落在明珠眼中,却又分明有哪里是不同。
明珠分辨不清,咬着唇轻轻立住身形,借以平息心内的不适。
手里的灯盏未灭,也未交到旁人手上,显见得并不愿在这里多待。明珠亦不晓得自己是惶恐,还是胆怯。
她恭敬地行了个福礼,语气依旧从容与柔和,却比往日透出一丝丝的呆板与凝涩。只垂首含笑道:“打扰了世子歇息,夫人传您即刻过去。有几句要紧话要问一问,请随奴婢来吧。”
因是楚朝晖身边唯一的亲信人物,明珠在府里的地位堪比内宅总管,尤在两位侧妃娘娘之上,等闲人哪里敢将她当做奴婢使唤。
也是因此,旁人进不得沧浪轩,守门的小厮却单单不敢阻住她的脚步。
明珠语气里添了些与往日的不同,大约她自己都未查觉,苏暮寒却是心细如发,带动一阵阵夜风下的微凛。
他放下书卷起身,遥遥一指右首的太师椅,浅笑道:“姐姐请坐。不知母亲深夜传唤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可是暮寒哪里犯了错惹母亲生气,姐姐可否提携一二?”
明珠脸上挂着丝微笑,却是不达眼底。她的语气愈加恭顺,依旧叫苏暮寒听不出半分端倪:“夫人的心思,做奴婢的哪好猜测?只吩咐奴婢赶紧请世子过去,不得耽误功夫。”
“如此,姐姐先行一步,暮寒更了衣便来。”眼见问不出什么话,苏暮寒唯有用上拖字诀,先打发明珠出门,再与苏光复商讨几句。
到底是主子与奴才的悬殊,明珠脸面再大也不好再三催促。苏暮寒既说更衣,便有他那些小厮们动手,她唯有避在外头。
乌金殷勤地伸出手,想替明珠提着灯笼。明珠侧身避过,谢了他的好意,便再向苏暮寒施了一礼,嘱咐道:“奴婢便等在外头,今日夫人气色不善,世子好歹快些,莫要叫她动气。”
“我省得。请姐姐去茶房,有方才炖好的蜜糖蛋羹,姐姐且尝尝,我这里就好”,前句话是吩咐乌金,后头却是对着明珠。苏暮寒口气虽然谦和,却容不得她反驳。
明珠心里焦躁,打量得苏暮寒一时半刻出不来,唯有随着乌金去了茶房落坐。由小厮们掀起蒸笼,取了一盏刚炖好的蛋羹。
房门一关,苏光复便沉着脸从屏风后头露出身形。
“先生怎么看?”苏暮寒不用人侍候,随手脱下身上宝蓝色的锦袍,从架子上拿了件四合水浪纹的豆绿色直裰换上。又从头发上取下青金石的簪子,拿根豆绿色的丝带松松一系,显得整个人即是随意又风姿翩然。
手下动作不停,苏暮寒的眼睛却尊敬地望着苏光复,急急问道。
“东窗事发,主子的身份曝了光”,苏光复一字一顿,脸色如书案上的砚台般黑魆魆难看:“我方才思来想去,今次杀杜侧妃太过仓促。敢同主子讲条件,只怕她留了什么后手也未可知”。
想到那封写有父亲与自己身世之迷的秘信已然被自己焚毁,杜侧妃更是死无对证,苏暮寒心底尚有几分侥幸。
只怕是苏光复思虑太多的缘故,他便缓缓笑道:“先生多虑了,如今没有秘信作证,宫里头既然苦苦瞒了这么多年,如何肯把实情告诉母亲?”
若是崇明帝早存了告诉楚朝晖之心,便不用当初自己殚精竭虑,处处捉肘见底,等到这么多年之后。
苏暮寒的分析诚然有道理,苏光复却是惨淡一笑,低语道:“此一时彼一时。昔年有大将军弹压着苏家人不得出头,如今苏家人已露峥嵘,大约宫里头觉得再也捂不住吧。”
听苏光复说得笃定,苏暮寒悚然一惊,心底暗沉沉的如悬在半空。
最怕的便是这一招,若是母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为着西霞江山与慕容家和楚家的未来着想,都再也不可能对他无限制的纵容。连带着与慕容薇的婚事,大约也会受到影响。
留给苏光复思考的时间太短,为今之计唯有当机立断,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