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玲玉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落英,一面喜颜悦色地说着这新家的浴肆有多么精致华美,水有多么干净温暖,一面又挽着她的胳膊,一路径直走进隔间那处冒着腾腾热雾,散发着幽幽麝兰香气,缀满天蓝色方形玉砖的圆弧形水池边。
落英解衣坐进浴池中,掩着微肿的杏眸,深深吸进一口混着花香的热气,锁骨处的汗珠便如玉露凝结般夭夭而出。玲玉偏要留下来陪她,说是沐浴时让她一人独处实在放心不下,况且,牛叔也是万般嘱托过要小心看管的,不管玲玉如何劝与她好意,还是被落英找了个想寻清净的理由搪塞掉了。
她一向喜欢独自一人在屋里沐浴,因为她说过,烛光打在白色墙壁上那一抹抹沉默的影子,就像光的朋友,他们如影随形,互相厮守,他们以另一种连人类最发达的电脑都无法琢磨的媒介来传递讯息,落英知道自己听不懂,可当她看到光和影在以同样的韵律和节奏无声地摇摆跳动时,她还是能想象到,他们是身处于怎样优美的韵律中,所以,她从来不忍心去打扰。
落英轻启樱唇,露出一排玉洁无暇如石榴子般的皓齿,略略朝四下望了一眼,只见水面飘满了今日新摘的山茶花,那些雪白的花瓣都卯足劲喝饱了水分,慵懒地舒展在旖旎水光里,享受着温煦的漂移。
她困乏地闭上眼睛,花瓣的醇香便透着潮湿的热气,钻进她的鼻孔,深入肺腑,落英只觉得,这花香,居然很苦很苦,苦的像是灌满泪水的白玉壶,倾尽了满池。
看到山茶花,不禁又让她想起今早的那幅场景,阿宝沉睡在玉榻上,满山遍岭的白色花朵齐齐为他绽开,他们是约好的了吗?她突然觉得,竟连山茶花,都比自己更关心阿宝。心中又是一阵悔恨和内疚,眼圈不禁由酸涩变得湿润起来,落英痛得哼出低吟,紧忙抓住胸口,猛呼了好几口气,波动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不是只有肌肤流了血才叫痛的,心脏流血的时候,谁也看不见,可是,它却痛到你的灵魂里。
烛光的影子,在墙上闪呀闪,闪呀闪,他们越过熠熠生辉的蓝玉石,又飘过满溢花香的水纹,才调皮地爬到落英的白皙而疲乏的脸上。光影下,她正看着水中的倒影,嗤嗤地笑。
可是,她不想看到自己的面容,于是捧起一簇水花,倏地往上抛洒,水花洒落地满脸都是,她笑着,叫着,仿佛从这漫天星落的水珠里上看到了阿宝的面容。
阿宝,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脏都满是不安分地,剧烈地,失频地,起伏地阵痛。昨天,他还是好好的啊,会笑,会闹,会耍帅,会那样温柔地把自己搂在怀里。他的体温,气息,耳语,都是那么炙热又温暖,他答应了我好多愿望还没有一一实现呢,怎么可能就走了呢?
落英笑着出神,临睡前,我还打算告诉他以后要一直住在这里,然后,他做他喜欢的事,我做我喜欢的事,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如果太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孩子长大成人,儿孙绕膝的那一天。可是,一切都像玻璃泡沫一般,完全碎裂了,碎片紧紧扎在人的心上,拔都拔不掉,我不想离开你啊,阿宝,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度过所有的幸运与不幸,无论生或死。
落英的眼泪顺着脸颊啪嗒啪嗒,落进水里,她看着眼泪滑落的方向,不断地向下沉,感觉沉得不够,就再向下沉,直到发丝在水中完全漂漾开来,直到她再也听不见啪嗒啪嗒的声音了。落英默然睁开眼,望见面前波光旖旎的水波里,阿宝在朝自己微笑。他笑地就像那年随他父亲造访白府时,初见落英一样,傻傻的憨笑。
落英也笑了,她高兴地呼唤:“阿宝!”可是,那声音却湮没在水里,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只化成一串又一串转瞬即逝的气泡,落英伸手去摸,却把气泡都抓碎了,她不服气地向
前挪动,心想,阿宝一定在跟我躲猫猫呢,一定是我一直以来不够努力,所以他才生气了不理我,
“阿宝!”落英又唤他的名字,她不知道眼睛里是泪水还是热水,只看到气泡越来越多,像是一大串一大串透明的葡萄,出现了又消失。
屋外,玲玉守在窗台下,听着落英在里面失魂地一声声叫着阿宝少爷,满心的不是滋味,可是,她还是没敢进去打扰。
落英看见阿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像昨晚一样,可她当时竟什么都没有察觉。我真是个傻瓜,落英想到,一时竟内疚地呜呜哭出声来,她一张嘴,猛喝了一大口水,喉咙瞬间被卡住,呼吸变得无比困难,她想呼吸,却又喝了一口是,双手无意识地在水中胡乱扑棱,意志却不准许她向上,
“不能上去,不能上去!”上去了,就再也看不见阿宝,她宁可不要呼吸,就让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就让她沉下去,就让她的四肢和心脏都与生命脱离,就让那肚里的孩子,永远怨恨她的娘亲,她痛苦着对他说,孩子,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下辈子,我一定会尽力偿还。
时间,在这一刻,也凝固了,烛光摇摇欲灭,黯淡地宛如凄冷的灵堂,晚风清飕飕的刮起白色的帘幔,从窗崖下吹进来,翠色新池里的水波微微皱起一道道冰凉的微笑,你看见了吗?那抹淡黄色的纱巾还在水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