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王夫人、贾母先后开口替宝钗说情,但薛姨妈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偷偷背着自己,做下这等忤逆之事,心里就格外愤怒震惊,私下里向着薛蟠道:“你妹妹外人看着明白,其实是个糊涂人。果真薛家列祖列宗保佑,她有幸进了宫,或是寻个人家打发了,也就是了,现如今不过容她在家多吃几年闲饭。我们都不要去理她,只怕还少生些事端。”
薛蟠先前听说宝钗私放了香菱,也曾惊怒责骂了一回,和外面相公们抱怨时,都劝着说:“她是你妹妹,又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原比旁人尊贵些。论理,莫说开恩放个没收房的丫鬟,就算赶了为你生养过的姨娘,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不是,少不得你做兄长的多担待些。若是真个为这事跟她急了眼,传了出去,外人不说她莽撞,倒先说你为些小事斤斤计较了。还不若宽大为怀,就此罢手了去,倒也落得一个贤名。”
薛蟠一听果然有理,也只得将先前抱怨嗔怪宝钗的念头给移开了。他是不愁没女人的人,一面薛姨妈遣了人替他在外面物色张罗,要寻那标致的女子买了做屋里人,一面在什么锦香院、丹桂坊里头胡混,大把银子洒过去,自有花枝招展的姐儿们和唇红齿白的兔儿爷们凑过来恭维奉承。
这边薛蟠听薛姨妈又在自己面前抱怨妹妹,心中暗自思忖,家里的生意多有要烦宝钗之处,再加上宝钗现如今打理着一部分嫁妆产业,那一家绸缎庄正是自己带哥儿们姐儿们购置行头时常逛的地方,白拿的多了,自然心生愧疚,反劝薛姨妈道:“娘先别把话说满了,将来有事要烦她时,岂不尴尬?”
薛姨妈冷笑一声道:“不过一个女孩家,赔钱货而已,我哪里有事要烦她?我难道没生儿子?纵有事时,难道你舅舅、二姨母会不帮忙?”遂不肯听从。
那薛蟠是个没成算的人,不过随口一劝,原也没放在心上,早出门去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了。
其后宝钗也曾试图竭力挽回,三月接连是王夫人、探春、贾琏三人生日,薛家少不得送些生日贺仪,往日这些人情往来都是宝钗和薛姨妈母女合计着的,宝钗因恐薛姨妈诸事忙乱,独力难支,便赶着打点好礼物,趁早间请安时奉于薛姨妈,原指望着缓和母女关系,谁知薛姨妈却道:“姑娘虽未出阁,不过得了这么点子嫁妆,就自觉翅膀长硬了,竟想着当家作主不成?你这些东西既是用嫁妆钱买的,我断然不敢收,不然传出去倒像我这个当娘的贪图你嫁妆了!”把宝钗噎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回,只得背地里默默流泪。
莺儿便同宝钗道:“太太竟是糊涂了,昔日里母女之间何等和睦,如今竟为点小事隔阂至此,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莫非在她心中,你这个亲生女儿,还比不得儿子的一个屋里人来得要紧?”
宝钗扭头拭泪,强笑道:“又是胡说。是我不是在先,不该逆了她的意思。”
谁知那个神秘声音听了,突然插口道:“啧啧,天底下只有不是的儿女,哪里有不是的父母呢?纵使父母做了什么对不住儿女的事,也是做儿女的活该,或者是上辈子欠了什么孽债。你果然有这等觉悟,无怪乎上辈子被人卖了还数钱了!”
宝钗听了,心中颇不是滋味,欲要反驳,竟感处境凄凉,意兴萧索,也没心情似往日那般讲些大道理,不过寥寥数语就煞了尾。深夜之时,辗转反侧,暗想:难道母亲平日里说疼我,竟是哄我不成?竟为了个香菱同我生分至此!转念又一想:我毕竟忤逆了母亲的意思,也怨不得她生气。只是日久见人心,这里头的缘故到了后面她自然会明白,何必急在一时?她将嫁妆里的一些产业推给我,未必是真个有意为难惩罚,说不定是在考量我才干,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方定下心来,打定主意要将这些产业打理妥当。
这一日已是暮春四月,树上花已半落,绿叶成荫,茜雪正和几个小丫头正在院子里嬉戏,突然见莺儿娘带着陈义的婆娘来了,知道定然是来回绸缎庄的事情的,忙回房禀报宝钗。——自从绸缎庄的刘掌柜卷款私逃后,绸缎庄就由陈义家的小三子代为照看着。这却是宝钗嫁妆里的产业,又因小三子不好进内院来,就由陈义婆娘代为回话,渐渐地把一个不问外事的粗使婆子逼成个管家娘子了。
宝钗翻看了那账册片刻,笑着向陈义婆娘道:“小三子做得很好。只是这里有一笔账,记的却是从外间赊来的五匹杭白绫,五十尺白棉布。这杭白绫倒也罢了,咱们家从来不做棉布生意的,这想是有个缘故。”
陈义婆娘皱眉低头想了半日,突然间一拍大腿道:“是了。瞧我这老糊涂。小三子专程提过一提的,差点给忘了。这布却是大爷前日交待的。想是要拿来派什么用场,也未可知。”
宝钗听了道:“这可就奇了。这白棉布又拿来做什么?”想了一想,方问道:“莫非是哥哥那群契弟家里出了白事?”几个人想了又想,一时想不出来。
待到午后,宝钗又去府里寻诸姐妹说话时,正巧诸姐妹都在贾母处说话,连王夫人和凤姐都在,就也去凑热闹。一时间看到贾宝玉换了素服,正急急要赶出去,四下一问方知道,竟是贾代儒的孙子贾瑞前日没了,宝玉身为同窗,又是同族,理应前去吊唁。
宝钗两下一对照,随即便明白了薛蟠吩咐要杭白绫和白棉布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