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回府时,已近月梢,宫中不仅留了饭,还搞了次大宴。
这个时候卫玠早已经睡下了。小孩子大多都是这样,虽然有一颗“睡你麻痹起来嗨”的心,奈何纸片般的小身体根本承受不了那么大的精力,常常会感到体力不支,一沾枕头,就能睡个昏天黑地。
王氏回来后过问的第一件事,便是孩子的一日的生活起居,容不得有半点的磕碰。她嫁到卫家十年有余,和丈夫卫恒育有两子一女,这辈子大概也就只会有这两子一女了,所以她把他们看的比什么都重。
最大的是二郎卫璪,十岁,拜工于诗赋的关内侯张华为师,正在跟着这位海内名士,从诗词歌赋学到官场厚黑;
中间有个女儿叫卫熠(yi),在女孩里排序为六娘,八岁,被思女心切的外祖母王钟氏,接去了王家别苑小住,传承钟繇(you)一系的书法;
最小的就是三郎卫玠了,才三岁,目前唯一的人生成就就是……长的最好看,咳。
奶娘在一边陪着小心,仔细回答,专拣着王氏爱听的说:
二郎新作的诗又被张名士夸奖了,还得了半天休息的奖励,回府自学大半,友爱弟弟小半;
六娘在外祖家住的极好,和特意来洛阳学钟繇书法的卫家堂小姐卫铄(shuo),在王家交上了朋友,虽然辈分上是姑侄,却更似姐妹情深;
最后,这才着重说了一下三郎卫玠的一天。
在听到三郎睡前还在心心念念着要告二郎状的时候,王氏和丈夫卫恒都已经乐不可支。他家三郎就是个活宝,长的玉雪可爱,恍若下凡仙童不说,还很聪明早慧,却又不失小孩子的娇憨,让人想不偏着些都不可能。
而在听到卫玠下午多进了些不易克化的羊酪后,已经不与儿子住在一个院的王氏,还是决定冒雨亲自去看看。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连绵的细雨。
烟雨蒙蒙中,一小队手撑朱红色油纸伞的人,掌灯走过青瓦素墙,端的是诗情雅致,有序又曼妙。如一副泼墨写意的古画,远盛文人墨客无数的空泛想象,但这却只是卫家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瞬间。
卫府是时下最流行的宅园建筑,也就是传说中的私家园林。占地极广,却大多都是些互相矛盾的人造版自然山水,真正能住人的地方也就不到百间大屋而已。
是的,不到百间大屋“而已”。
这不是卫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现代人的想法,是他亲娘王氏说的。世家门阀大多聚族而居,卫家虽说人口简单,却也已经是四世同堂。更不用说婢子奴仆,牛马大车,再大的地方都让王氏有种住不开的感觉。
进了卫玠的小院,落锁重开,王氏特意嘱咐不让声张,生怕吵到睡熟的幼子。
在偏厅内,王氏又详细地询问了守夜的两个婢子一遍有关于卫玠今日的进食情况,等暖好了身子,她这才袂动莲足,走进了卫玠的主屋,生怕给儿子带进雨水的湿寒之气。
卫玠是个早产儿,先天体弱,患有心疾。王氏一直觉得这是在她怀卫玠时不小心,受到了不祥之物的惊吓所致,所以对幺子总是心怀愧疚,格外宠爱。平日里就像是对待一件精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的照顾着这个血浓于水的小儿子。
进屋后,王氏也只让人点了一小根烛火,远远的放着,够她看个轮廓足以,生怕光亮照醒了卫玠。
层层纱幔下,映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气息均匀,起起伏伏。
王氏小心翼翼的摸黑坐下,将卫玠露出外面的一截莲藕般的小臂,重新塞回了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满目怜爱。
卫玠睡觉极轻,纵使王氏动作再小心,他也还是模模糊糊的有了意识,半睁不睁着一双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如墨蝶翻飞,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一道熟悉的美妇身影,缓鬓倾髻,大袖衫间色裙,鹅黄绣纹帔,配着来自王氏身上特有的温和果香,再富有安全感不过。
卫玠放心的重新闭上了眼睛,只在动作上顺着王氏摸在他额头上试探温度的手蹭了蹭,含含糊糊的叫了声:“阿娘。”
王氏赶忙拍扶起儿子的小胸脯,希望能哄他重新入睡,心里暗暗有些自责,明知道儿子睡觉轻,干什么还要摸他的额头。
可是不摸,王氏又实在是放心不下。夜间这场突然而至的小雨,很可能就会让卫玠再生一场病,遭一回罪。
“阿娘。”卫玠又撒娇的叫了一声,没什么目的,就是单纯想享受一下拥有亲情的美好。
“阿娘在呢。”王氏小声道,听到儿子依赖的呼唤,她的心化成了一汪暖水,真是恨不能把全天下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眼前,供他挑选。
“大兄、兄坏。”卫玠不忘趁机告状。
“阿娘知道,阿娘都知道,这就罚他,好不好?”王氏内心的哄着小儿子,她已经知道了两个儿子白天的相处,只高兴于他们兄弟亲近,又怎么可能真的去罚老大。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要顺着小儿子一些的。
卫玠皱眉,大脑如一团浆糊,思绪堵塞的厉害,只是顺着本能又补了一句:“别罚太狠。”
枣哥还是很好哒。
王氏忍不住轻笑出声:“都依你,不罚太狠。”
卫玠这才满意,心事一除,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使命似的,在围绕着阿娘香气的安心环境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复日,卫玠起,外面早已经日头高照,自然是看不到王氏的身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