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忽然回想起上个月的某一天。皇帝将他从图画院召进宫中,却迟迟不在殿中接见,最后只差人来问了一句,羊鼎先生的真迹,他手中还有么。
被赵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林朝惊出一身冷汗。剩下的一点酒意,也随之蒸发了。
幼年失怙,这么沉重的打击,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他不想见到一个阴沉、狠厉的帝王,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显出雏形。他宁愿这种转折,能发生在很久之后,比如赵拓加冠之后,比如登上帝位之时。
但赵拓已经等不及了。
林朝很想像从前一样,摸摸他的头,调笑两句,但始终伸不出手。
赵拓看出林朝眼中明显的失落,心底一片平静。他曾经对宁王心怀憎恨,但在听闻对方去世的消息时,憎恨也成了过眼烟云。他也曾对有些人怀有期待,而今却知晓那无非是虚妄。
他原以为宁王退出了漩涡,自己也可以独善其身,过上优哉游哉的生活,就像某个人对他的期待一样。但广陵宫里众经师和同窗态度的转变,却让他隐隐对宁王有所感激。
至少他没有被养成一个只知玩乐的废物。
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就决定了这辈子不可能真的同放学了便拽着风筝满城疯跑的学童一样过活。
他早该在守着台阶等梧桐滴雨到天明的时分,就明白这个道理。而不是在杨青山提着一壶酒,两人于风雨之中祭宁王时,才最后明白。
久等不至,便不必等。
赵拓扬起一张笑脸,道:“我知道,师傅总不会食言的。说要来看我,终是会来。”
林朝小心地拉起他的手,放在掌中捂着,关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
“夜里想起父王,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赵拓乖巧地任林朝抓着手,如同任何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一般。
“你若是难过……也不必端着。”林朝道,“哪怕哭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只当赵拓将丧父之痛隐藏在胸中,却不知道这冰冷和拒绝的姿态,真正的来由是什么。
赵拓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像是有许多想说的话,最后都不能说出口,只能和满腔苦水一同下咽。
林朝愈发心痛。
偏偏赵拓还要关心道:“师傅,这院子里湿气重,站久了对身体不好。不如进屋去谈吧?”
林朝不清楚广陵宫里吃住如何,跟着赵拓往后厢走的时候心中还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接着见到一副悲凉景象。
但赵拓推开房门后,能看见的光景,还是颇不错的。
虽然屋子小了些,但胜在干净。桌、椅、床、纱、被一应俱全。赵拓支起窗子透气,屋里也并不很闷。
赵拓手脚利落地沏了壶茶,端到林朝面前。
“过得还习惯么?”林朝觉得自己有些像探望在外独居的儿子,想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他也试图想要安慰安慰赵拓,却不知道要从何处开解。父皇去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身边有母后和……表兄看着,竟没感到多深的悲痛。就连在出殡时,都险些因为主殡人略显滑稽的衣裳,笑出声来。
他能教给赵拓的实在太少。
仅有的那么一点儿,还是赵拓急于摆脱、抛诸脑后的。
赵拓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茶叶沫子在碗中翻腾,一看就是廉价玩意儿。他低眉道:“习惯。”
林朝道:“这宫里也没个服侍的下人,什么都要你自己来,不太方便。”
赵拓应道:“也不能总麻烦别人。”服侍的下人,自然是有的。不过夜里他习惯读些经史权谋,担心被某些人的眼线瞧见,便早早都打发走了。
林朝咳了一声,四下望望,搜寻话题。
“你这……总是不好。杨祭酒不是也来这儿了吗?回头和他说说,让差几个下人来,端茶送水的就罢,梳洗总得有人伺候着吧。”
“自己做多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赵拓起身道,“师傅一来,我都险些忘了,今晚麻烦人烧了热水,现在得去提来,正好沐浴。”
林朝抢道:“我帮你?”
“不麻烦师傅了。这广陵宫偏得很,师傅还是早些启程回去吧。”
林朝一时冲动,拦下赵拓,把提水的木桶挂在自己臂上,道:“不打紧。若是迟了,就在你这凑合着住一晚,明早再走。”
赵拓神色复杂:“师傅……恐怕住不惯。”
“你住得惯,我便住得惯。”
水桶颇沉,林朝觉得整个人都被拖得变矮了三分。但一想到自己没来的时候,赵拓万事都要亲力亲为,便卯足了劲一口气将水提回房中。
“明儿……一定得和杨……青山说说……”
连喘了几口气,直到把热水都倒在了浴桶之中,林朝才放松下来。从赵拓住的屋子到水房短短几步路,他都快累出一身汗来。真不知道,个子才将将有他一多半高,细胳膊细腿的赵拓,是怎么自己一个人把水提过来的。
赵拓踮脚替他擦擦脖子上的细汗,道:“要不,师傅先擦擦?”
一桶也盛不了多少水,不够两个人洗浴。况且林朝身边没换洗的衣物,只能摇头作罢。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对赵拓道:“东西准备好,便快些洗吧,等会儿水凉了。”
赵拓点头,从柜子中翻出内衫。
林朝找了个由头,离开屋子,在外面转了一圈才回来。以他和赵拓的年纪,倒用不着避讳什么。但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