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周永祥如梦呓一般,将那段深藏在心底的往事娓娓道来,欧韵致的心上一阵震颤。
那是个民生多艰的时代,战乱后的香港百废待兴。19岁的周永祥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以离开学堂,四处谋生。
“先父在时,也曾在学堂里头执教。祖父周葭寅,更曾在国民政府担任要员。无奈后来家道中落,为避战祸,不得已流落香江,辗转求生。我13岁时,父亲即因病辞世,自此我与母亲及两个姐姐相依为命。那一年,我在一家同乡开设的金店里头做一些洒扫的活计,而母亲和姐姐则给人缝衣补衫,一家人辛苦做工,日夜劳碌,艰难维持着生计。可即便这样,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无情的大火突然侵袭了我们的家园,令我们本已一贫如洗的家付之一炬。
我们失去了房子,不得不流落街头,四处游荡。母亲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绝望之下大病了一场,而姐姐们亦不过一介女流,遇事就只晓得哭泣。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经人介绍搬进了深水埗的一个贫民窟里。那贫民窟的房子不过十几坪,里面破破烂烂,却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碌架床,碌架床之间又拉帆板,以供人栖息,那一间十几坪的房子竟住了四五十人!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很多人都病倒了。
那一天早晨,我如往常一样早起上工。其实出发前就已感到非常不适,但我不敢告诉母亲,亦不敢跟老板请假,因这份工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还要靠它给母亲看病抓药,更要靠着它养家糊口。在金店洒扫时,我感到更不舒服,浑身高热,一时又觉得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可我不敢声张,终于还是惹出祸来——我将金店柜台上一只古董花瓶打碎了!当时我真紧张得差点儿没昏过去了。如果这世上真有世界末日,那么于我而言那一刻就是了!我知道我完了,我将为这只昂贵的花瓶和自己的逞强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我将失去我的工作,更将承担天价的赔偿,而我母亲的药也将没有着落……正在我惊惧交加、脑中一片空白之际,忽然间一个男声响在耳际,说:‘乔乔,你是不是又闯祸啦?’我转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一身雪白的衣裙,皮肤白皙,眉目精致得像是从书画中走出来。
我想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做坏事被人当场抓包,那模样一定似大白天活见鬼!可那好看的小姑娘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笑嘻嘻走过去挽了那男人的臂膀说:‘哎呀大哥,我不小心的。’——那男人即是海乔的长兄,也是何家的大公子何光耀。他比海乔要足足大上十八岁,真真正正是长兄如父。何光耀对这个幺妹极为疼爱,那些年他和两个弟弟在港城做生意,就把唯一的妹妹带在身边,悉心照顾。
何光耀管教妹妹相当严厉,因为一只花瓶,他把妹妹狠狠地训了一顿。而实际上她是在替我受过。我惊吓过后又惭愧极了,走上去想要对何少解释,却见海乔躲在他哥哥背后对我悄悄地摆了摆手。
很多时候,这世上的事往往是福无双至而祸不单行。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真的是人生中最为灰暗的岁月。那一天,我不仅打碎了金店里的古董花瓶,还令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代我受过,心上极为不安。出了古董店的门,我就更不舒服了,整个儿头晕脑胀,浑身冒冷汗,想吐,又吐不出来,摊在巷子口寸步难行,那一刻,我真以为我可能要横死街头!可就在下一刻,又是那个天使般地小姑娘,突然地,救星般地出现在我眼前,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原来她早已注意到我的不适。
世道艰难,人心不古,我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懂得谋生之艰难。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的确是存在这样一类人的,他们出身优渥,家境良好,又因受过良好的教育,因而没有自卑感,他们生活从容,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懂得付出,却又晓得不计较回报——海乔显然就是这样的人。那天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把我的母亲也送到了医院救治,我们一家因此而否极泰来。出院后,我母亲就在海乔的介绍下替一家教会学校守门,因而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而我也得以保住金店的饭碗,一家四口齐心协力,生活渐渐稳定下来。
认识海乔的很多很多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有幸娶她为妻,甚至做梦也要笑自己是癞□□想吃天鹅肉。海乔很是活泼漂亮,一张面孔雪白,眼睛大大,颊边一个梨涡,常常对我笑时一双精灵可爱的眼睛眨呀眨的,眨得我整颗心都快要化掉了。辍学几年,我从未想过要重回学堂。可在海乔的影响下,我开始重拾书本,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竭尽全力地武装自己,只因海乔跟我说过,她的祖母在世时曾说‘理无专在,学无止境。一个人最重要的本事不是求学阶段能考出多少分,而是终身的学习能力’。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如此见识,何府的家教门风可见一般!我自此再不敢懈怠,有一点时间就要抓紧时机读书,身上有一点点钱,也省下来拿去买书来读,深怕自己离他们的世界太远。
那是五十年代,海乔中学毕业,她的长兄作主把她送到美国读书。我乍然不见了心上人,只得日日思念,夜夜牵挂,几乎寝食难安。那时候我已算有了一点成就,手里有一点闲钱,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僚问我,想不想到美国去,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