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北中郎城的战事并不顺利。
陈庆之自从北上,率领着他的七千梁军一路从荥城、睢阳,到考城、荥阳,皆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随后又以三千人攻下数万人把守的虎牢关。
于是元颢大摇大摆入了洛阳。他得意洋洋改元大赦,自以为天下在望。
这个陈庆之,听说他和北上的七千梁军皆穿白袍,从铚县至洛阳,前后作战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皆克,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洛阳城中小儿皆唱: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尔朱荣连连挫败,前所未有的失败不仅令他损兵折将,更是颜面扫地。他怒不可遏,愤怒燃烧了理智,于是倾其能控的所有兵力,号称百万,浩浩荡荡南下攻打洛阳。誓要洗刷耻辱。
被陈庆之拒之于北中郎城外。
他们互相已经打了三天,尔朱荣的队伍被打得很惨,死伤惨重。听独孤公子说,尔朱荣如今执意要和陈庆之正面对抗,下定了决心拿这百万人的性命去填他的不甘。可百万之师面对七千人竟然束手无策,被打得七零八落。
尔朱荣大受挫败,颜面荡然无存。咬牙切齿不顾一切誓要亲手斩杀陈庆之,否则便是一辈子的耻辱。
可是三天十一战,皆是败绩。
独孤公子的脸颊凹了下去,身上总有鲜血、灰尘和焦炭混合起来的呛人的气息,昔日明净的眼中有骇人的血丝。他总是来去匆匆,顾不得和我说上一句话。
这夜他回来,急匆匆对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但这次不能带上你。”
“公子要去哪里?”我急切地拉住他。
他为难地一皱眉:“现在不能说。——我已将你托给黑獭了,他一会儿就来接你。”他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平静,柔声说:“去收拾吧。”
语带愧疚,似是安慰。
我拉住他:“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你要去哪里?你何时回来?
这大概是一个女人一生中问得最多的话了吧。我忽然觉得心里冰冰地凉起来。
他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我害怕了,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闹别扭。
他不说归期,会不会一去不回?
他不说话,捧着我的脸低头看了良久,又吻我的唇,似是安慰。他的唇干裂了,冬夜里冰凉。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紧抱着他。铁甲隔住他的体温。从身到心皆是冰凉,不禁流下了眼泪。
他来抓我的手,又吻我,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一扭头,宇文泰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帐子门口,一身黑色的袍甲,脸色发青,眼里尽是血丝,森森地看着我俩,仿佛一头忍受着饥饿在黑夜中逡巡狩猎的狼。
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我吓了一跳。
看样子战事把他逼得也很辛苦。
独孤公子见了他,将我松开。
他说:“你跟他去吧。”
我心里突然间充满了恐惧。这是我们第一次阵前分离,气氛太悲壮,我突然间开始害怕我们的前路在分别的这一刻是不是已经破碎。
这个念头太不吉利,我生生压下,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勉强对着他挤出一个笑:“公子,早些回来……”
用力抽出还在他手心里握着的手指,扭头不再看他,抬脚就往外走。
我走得那么狼狈那么仓惶,以至于刚刚离开他的视线,就腿下一软,噗通摔倒在地。左边的小腿硌上了一块小石头,生疼。
原本伤心得又要落泪了,被这一摔,泪生生憋了回去。
身后的人说:“怎么好好地走路也能摔倒?疼么?”
我不理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尽管膝盖很疼,还是昂着头大步往前走——
可是他的营帐在哪里?
只好停了脚回去看他。
他在身后哑着声音笑,戏谑道:“小郎君你往哪儿去?”
我进退不得,只能站着赌气一般不说话。他走过来促狭地说:“瞧你,又不是我把你的郎君调走的。”说着他扯了扯我的衣袖:“走吧,都给你安排好了。”
在那个小白帐里,他取了一盏油灯进来,放在床头,轻轻说:“你一切放心,期弥头他是自己请求去的。他……他有把握。”
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长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我说:“请你……他的消息,不要瞒我……”在那一刻,有求于人,觉得自己那么卑微。
他默默点点头,放下油灯出去了。
度日如年中,我一天天焦躁。独孤公子走了两天之后我才知道,尔朱荣任他为前锋,扎了筏子强渡黄河,直取洛阳去了。此刻也不知战况如何。
也不是常能见到宇文泰。他同那时独孤公子一样匆匆来去,等我知道他回来了,寻到他帐子里的时候,他又已经走了。
这夜我睡不着,倔劲上来,非要等到三更半夜,问一问独孤公子的消息。
我进去的时候,他温了一壶酒,正在一个人喝。见到我,多摆一只酒杯,不说别的,只说:“天冷,来一起喝一杯。”
他脸上寻不见那惯常的笑,阴森森的,如一匹受了伤的狼。
我端起酒杯,嗫喏问:“公子他……”
“还没有消息。”他打断我,一口闷掉一杯。
他一定苦闷,都发泄在酒里。
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会哭,孩子会闹,可男人能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