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就要入七月,高欢遣人将独孤公子的母亲费连氏接到了晋阳,送进了我住的小宅。
他真是险恶,明知道宇文泰和独孤信早有芥蒂,还要火上添油,加深他们之间的间隙。只怕很快,我在晋阳侍奉独孤信母亲的消息就会传到宇文泰的耳朵里。
然而费连夫人已经白发苍苍,又生着病。人在眼前,我不能见死不管。
她见着我倒是有几分高兴。像是孤独了许久的人终于遇到故人一般,拉着我的手说:“你可不就是那一年如愿带回武川的女子吗?可是你么?叫……”她眯起眼睛,似在搜肠刮肚的仔细回忆,想了很久,舒展眉头笑起来,对我说:“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已经过了太久了。”
她已经过于苍老,苍老到完全失去了锐气,如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那一年,她若也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那还会有后面那么多悲伤的故事。
“我叫莫离。”我轻轻说。
已经过了太久了,其实我也早已不是莫离了。
“对!对!”她笑起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的那些褶子堆在一起,分外生动。“如愿那时很喜欢你的。他如今在哪里?是他要你来照顾我的吗?他什么时候能来让我看看?”
我心中酸楚。我在她的心中还是昨天的样子。然而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流年已被偷换,只剩满目的物是人非。
如果日子可以从头再来,我会怎样选择?如果不曾去看花灯,如果不曾跟如愿走,如果。
可人贩子拉住我。如愿拉住我。宇文泰拉住我。几乎泫然。这一生竟半分不由自己做主。
我强忍住眼底涌出的潮湿,笑了一下,说:“公子一直很挂念您。”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他离家那么多年了。我这个阿母,竟然都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了……”拉住我的手,浑浊苍老的眼中泛起泪花,问:“他如今什么模样了?家中几个孩子?他生于景明四年,近年也四十六岁了,可显老了么?”
我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他如今什么模样了?
大统九年在栎阳最后一次见到他,匆匆一面就过去了。连一眼都来不及深看,怎知他今日风华?
只得勉力敷衍:“他……没怎么变过。总是那样……清俊,弘雅。”
“你同他有几个孩子了?”她看着我。
我躲着她的目光,低头说:“我同他没有孩子。”
“啊……”她的目光中露出同情的神色。难怪孤身被他遣来东边侍奉老母,原来是因为多年无出,失了宠爱。
“可怜的孩子。”她轻拍着我的手安慰我,“没孩子也没什么。你瞧,我有个儿子,可又怎么样呢?有子莫如无。”
费连夫人沉沉在榻上躺下,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暗沉沉的梁,自言自语:“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呢?我要他求取功名做什么?快要死了儿子都不在身边。有子莫如无啊……”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渐渐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轻轻走出去。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晃了我的眼。我眯起眼去看那头顶上的苍翠。时节已经入秋,葱翠的叶子已经露出泛黄的迹象。
又一年春去秋来。
蓦地就涌出眼泪。
我想念着宇文泰,也想念年幼的孩子们。这种想念如此坚实而深刻,满满当当地铺陈在心底,压过一切模糊不清的追忆和怅惘。
那是我的夫君和孩子。
在被悲伤的回忆折磨着的时候,只有他们能给我温暖的安慰。
他们此刻在做着什么?长安的阳光也如晋阳这般明媚招摇吗?
也不知道高欢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费连夫人的身体原本就已很差,到了晋阳之后,亦是一日不如一日。请来的大夫都悄悄对我说,该准备下寿材了。
这天是七月初六,费连夫人将我叫到身边,挣扎着从榻上起来,在枕下摸出一枚漂亮的绣囊递给我。挤着满脸的皱纹笑着,神秘又小声地对我说:“拿着。”
我不知何意,接过来。这种绣囊我亦有一些。都是二品以上品级才能用的金缕兽爪囊。而手中这个,只是五彩丝线绣成,并无兽爪图案,只绣了两朵并蒂海棠。
她笑着说:“明天就是乞巧节了。可不是你们汉人女子过的节日么?拿这个去对月乞巧吧。如愿他会回心转意的。”
啊,她竟是为我准备的。在她的理解里,我和如愿的故事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我打开那绣囊的口。里面整齐地插着两枚银针,团着几团五彩的丝线。
我有些不知所措。竟笑出声来,看着她那张似乎被风干的脸,俄而却泪如珠下。
她依旧笑眯眯地安慰我:“没事的。你还年轻,又陪伴他多年,如愿他心里肯定还念着你的好处的。”
她不再是多年前纳姬的仪式上因为听说我的出身而错愕莫名出言尖刻的妇人。她衰朽而慈悲,想要帮助我挽回她儿子的心。
她不知道,多年的离散已经挽救不回了。
只以为触动我被冷落的伤心事,安慰说:“我的绣囊很灵的。当年,我就是学着那些汉女,用这个绣囊里的针线对月乞巧。如愿他阿父一生都没有纳过其他女人。”
说着脸上露出自得又幸福的笑。
我也忍不住微笑,默默将绣囊紧紧攥在手里。
世间女子的心愿果然都是如此。她最大的成就,就是夫君一生只守了她这一个女人。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