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欣然带着我赴约——若拒绝或孤身前往,岂不是等于低头?
他不会低头。于我的事上,他绝不会向独孤公子低头。
我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独孤公子和郭氏迎了出来,连同其他城将和妻子也一并迎了出来。
宇文泰不可一世。连那些女眷看我的眼神亦有不同。
坊间都传说这位权势熏天的权臣对这个妻子极尽爱宠之能事,造府宅,供佛窟,行军打仗亦带在军中,却又能放她一年在外面游山玩水不加干涉。——
连近日茹茹退兵之后宇文泰会立刻出现在秦州,都是特意绕道来接她回长安的。
她们都抬眼来看我,目光中微有不屑。
也不过是凡俗女子,未见得有多么惊为天人的姿色,也并不那么年轻了。又凭什么占尽好处,连分宠的妾都没有一个。
宇文泰牵着我的手,笑着对独孤公子和众人说:“来晚了,诸位恕罪。”
独孤公子也笑道:“无妨无妨,来晚了就多喝两杯,不醉不归。”
温婉可人的郭氏站在他身旁,笑着插话:“想是出门前丞相要为夫人细细画眉,因而晚了。”
“不得胡言!”独孤公子回首轻声斥她,面露不悦。她却一副被夫君娇宠的模样,用袖子掩起嘴,抬眼来看我,眼中尽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
眉间眼梢的风情已和在聆音苑第一次见时那恭谨谦卑的模样大不相同。想是独孤公子待她甚厚。
天下女子莫不如是,底气都在男人身上。
我的底气,都是宇文泰给的。
宇文泰听了,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说:“若要寡人给她画眉,她很难出门了。”
众人笑着,一同进屋入席。
我心中凄然一笑。画眉的故事,的确是有的,只不过,曾在窗前就着日光为我细细描黛的,是另一个人罢了。
他人随口一句话,都是我们的旧事。
因着是家宴,便省却了许多繁文缛节。前些日子柔然又从北边撤了军,免去一场战事,众人的情绪都很是轻松。席间觥筹交错,往来不绝。
不知为何,宇文泰兴致极好。几盅酒下肚已然微醺。他举着酒盏,走到独孤公子面前,笑嘻嘻地说:“阿干,当年六镇暴乱,你我从武川流亡出来,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手一挥,声音愈发地激昂:“高朋满座,珍馐美酒,娇妻爱子。下马安社稷,上马定乾坤!人生若此,也不负你我当日流离之苦。”
独孤公子端着酒盏,只微笑不语。那笑冰凉凉挂在他的嘴角上,令人看着心寒。
我离座过去扶住宇文泰:“丞相醉了。”
他侧眼看我,说:“哎呀,明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盏中那清澈透明的米酒,随手往地上一泼,说:“期弥头,你这酒还不够好!寡人有上好的葡萄酒!”说着对候在外面的侍从说:“去,骑快马出城,把妙胜院里的葡萄酒取来!”
我扶着他,说:“丞相喝醉了,不如去歇着吧。”
他抓过我的手,脸色突然有些阴郁,固执地拉着我回到座位上,说:“不,等一等。寡人要和众位将军共饮葡萄美酒。”
众人皆不知宇文泰为何突然之间如此作态,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席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抬眼偷偷看独孤公子。他半低着头,面色无惊无澜,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忍不住细细看他。岁月毕竟在他曾如银月般皎洁光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额上有了深深的纹,连面无表情时都已遮挡不住。也蓄起了胡须,下巴腮边密密的一片。
三十八岁了,岁月无情。
依然俊美清贵。可是,他愈少笑了。曾经是那样清俊无暇,春风昭昭的男子。
良辰难再了。人生中那些大好的时光逝去,想要旧梦重圆亦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侍从取来了两坛子葡萄酒。在堂上当众揭开油布的封口,一股清洌洌的香气飘散出来。
总算打破了沉默。众人皆交口称赞:“好香!果然是好酒!”
宇文泰一脸在外难得一见的洋洋得意,命人给众将斟上,一边说:“你们可知这酒的来历?”
众人不愿扫兴,都去捧他的场,一时间七嘴八舌猜得兴致盎然。有人猜是西域的贡品,有人猜是天下名师所酿。宇文泰皆摇头,笑而不语。
独孤公子突然说:“这是邹夫人酿的。”
他的声音如林籁泉韵。四周嘈杂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
我的心一跳,抬头看着他。
他是太了解宇文泰了。宇文泰的一点点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到底是自小厮混的交情。
宇文泰也看着他,手中的酒盏刚端到口边,停在那里,不上不下。
众人一片议论声。一个人笑着说:“丞相是最爱葡萄酒的人,夫人有这般手艺,果真是天生一对,天定的姻缘。”
宇文泰听了,一口喝干盏中的酒,接口说:“没错。天生一对。”转头看着我,似是戏谑,笑问:“是不是?”
四下一片恭维的笑声。
他似沉醉在这赞美声中,半闭着眼,嘴角微翘着,不言不语。
我扶着他的胳膊,轻轻对他说:“丞相喝醉了,我们不如早些回去吧。”
他摇摇头,依旧兴致高昂:“我无妨。”
郭氏起身说:“不如请丞相去后面稍歇一会儿,喝些茶醒醒酒再来。”
独孤公子侧过头对她说:“你去安排一下。”
郭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