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一片五光十色,各种轮廓模糊的奇异物类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或嬉戏调笑,或嘶声痛哭。光怪陆离,诡异莫名。
我自无数怪梦中睁开眼。
刚刚黄昏时分,一天还未走完。而人生已偷换了模样。——
我已是宇文泰的人了。
他在我身边,披散着头发,正侧身以肘支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他的气色一扫早晨的青灰颓败,此刻眼神清亮无波,唇角紧抿。连脸上的皮肤都在发光。
他终是得到了。
我恨恨地问:“你满意了?”
他淡淡说:“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做了一场滋味奇特的梦。太不真实了,我自己也无法相信。”他伸出手拨开我散落在脸上的长发,细细地看我。“终于得到了你,我却觉得有一些悲伤和不甘。”
他胸口的白布上沁着一条血迹,已凝固成了暗色。
待会儿取下来,又该扯皮连肉,再流一遍血。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起身穿好衣服出去。回来时胸口的伤已重新换了干净的白布包扎。
他手中端着一盆热水,坐到我面前,拿着一块干净的巾子,蘸着热水,清洗我胸前的那记剑伤。擦干净了血,又帮我涂上药膏。
他做得轻车熟路,一丝不苟。双目低垂着,心无旁骛。说:“在你身上留个我的记号。是不是?从此走到哪里都不会失散了。”
我看着他。我看着这个用最暴烈残忍的手段占有了我的男人。我恨自己的软弱和卑微,可是我对他竟再也生不出恨意。
脑子里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香气氤氲的房间里,他坐在对门的位置。蚕眉凤目,有一张窄瘦的桀骜不驯的脸。大笑出声,又邪又怪,一身的少年轻狂。
他问我:“你叫莫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啊,这句话竟是他先说的。
那时,我们大概谁都想不到,彼此会走到这里吧。
十年前,谁会想到,我们会以这样令人憎恶的面目面对彼此。
“再过十年,我还会在这里等他,你又会在哪里?且看吧。”
眼角一瞬间又湿又热。
这像一个诅咒。牢牢地套在我身上。
且看吧。
她没有等到十年。我也没有等到。
十年后,她已成一抔黄土。
而我。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我们的命运,难道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所牵引,身不由己。无论我们怎么奋力挣扎,也是徒劳。
血肉凡躯,怎么和天斗?
佛经里早就说了,一切yù_wàng都是幻象。一切想要的,最终都不可得。
可是芸芸众生无不倾尽全力在红尘中翻滚。不甘心,还是看不破。总以为自己逃得过命运的追究。
他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抬起眼来看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默默看着我,半晌,说:“身上疼么?你怎么那么倔?你若开口求我宽宥,我大概不会那样对你。”
我看着他。
眼前是真。
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在枕上。
人生太漫长了,任何的错漏都无法弥补,任何的变故都措手不及。若是已经很努力地求一个善果,到了最后却依然满目萧然两手空空,开始的时候,又何必要虔诚地合手去祈祷?
我还要怎么再承受一个支离破碎的十年?
爱情脆弱而招摇,我们都没有能力去要。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见我流泪,轻轻绞干净手中的巾子,擦掉我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眼睛要哭坏了。”
“你就那么恨我?”我问他。
他说:“恨啊。我从未像恨你一样恨过一个人——可是没有恨,哪里能爱得深沉。恨要比爱倾注更多的力气,更多的心血……”
他伏在我的肩上,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说:“明音啊,我找了你很多年,盼了你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我哭了,起伏的胸口扯得胸前的伤生疼。可是这疼,却能让心里的绞痛缓解一些。
他给我擦净脸,起身走到案前坐下,对我说:“来给我束发吧。”
我起身披了件雪青纱衣走到他身后,拿起手边的齿梳轻轻为他梳着头发。他的头发乌黑光亮如新研出的好墨,很长,一直垂到地上。
书上说,发长委地是天生贵相。
我为他梳好头发,轻轻扎起,在头顶结成一髻,再用襥巾裹紧。
他转过身看着我,乌丸般的眼睛和孩童一般纯真。他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说:“明音,能娶你,是我这辈子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我宇文泰,永不负你。”
我低着头,泪又凉凉滑落。被一个男子炽热的爱情逼到死角,不得不正视那灼人双目的光芒。我不敢去看。会心慌,会动摇。
也许我再也不会见到独孤公子了。
不去见了,也不去想了。一切都已注定,都已成定局。我再去见他,也真是徒劳了。
从此真的无惊无苦,岁月安详了。
攻下弘农不久,附近的宜阳和邵郡都归附了宇文泰。
这一年因为关中饥荒,后方军粮筹措不及,宇文泰率军在弘农城待了五十多天。
这一晚,我刚洗完澡,长发半干,披着松花色的纱衣正坐在铜镜台前梳妆。
丝绸制的粉扑沾着白色的铅粉,轻轻滑过脸,滑过颈脖,耳后,胸口。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中有沧桑。突然觉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