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仲秋。
苍雪关。
夕照。
轻风细雪。
烟尘遮长空澄澈。
关山雪满,朔风拂过面颊,虽是轻缓,却凛如刀割。“噼啪!”火光明暗,点点火星窸窸窣窣从火盆中飞散,火盆边,架起了干柴堆,柴堆正中躺着一个年轻的军士。
“大人,您去同唐将军一道调度便是,何必亲力亲为?”
林霄默默将火炬凑到火盆里,沾满了油脂的火炬一触,便腾起熊熊火焰,他沿着柴堆的四个角,燃起火焰。
之后,他便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火光,直到甲士遗容一点点被火焰掩住,方才抬起头,看了宋刚一眼“常乐。不求富贵通达,只求常乐安好。”
宋刚愣了一下“大人,您说什么?”
“他叫常乐,胡林九原府东篱乡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佐提。”林霄找了个架子,将火炬架好,他身边早已备好了桌案,笔墨红绸一应俱全。
那支笔的软毫有些开叉了,他在砚台中沾了好一会,才将笔尖滚得圆润了些,蘸去流墨,他却又顿住了。
“刚兄。”
宋刚有些诧异,林霄一直与他上下分明,从未以兄弟相称,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大人有何吩咐?”
“你字迹虽算不上苍劲,却比我的端方些,便由你来写吧。”林霄回过头,把笔递到他面前“本是为国尽忠,虽不能裹革归故,灵龛(kan,作第一声)上书如能悦目些,也倒不失体面。”
宋刚这才明白,原来,这个铁血将军,是动情了。
他解下手套,默然接过笔杆,将一条红绸铺开,以镇尺压好,缓缓而书。
宋刚写得非常认真,忘记了飘落的雪花,忘记了因烟尘而聚起的黑云,等他将红绸端端贴于灵龛前的时候,林霄已经驾着另一具遗体回来。
宋刚便放下笔,拾了些柴禾上去帮忙。
两人低头不语,你一根柴,我一把草,便搭起了一个柴堆,林霄又回到那具遗体旁。
他先是揭开了死去军士的领口,又翻看了一下他的靴子,最后,他有些失落的注释着这个战士的面庞,那张脸,早已被冻烂了,模糊一片。
他定了定神,将那个军士架上柴禾架,取来了火炬,将柴堆点燃。
看着火焰中的同袍,林霄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生来爹娘便给了姓名……去时怎成了无名孤魂。”
“大人!”宋刚性情中人,着实受不了这份沉闷“大人若再是这般模样,卑职便真有些受不住了!”
林霄回过头,却见宋刚眼眶中有些湿润,当下便烦躁的将火炬扔到火盆里“哭甚?七尺男儿,抛颅洒血尚且无顾,怎能轻易垂泪?”
“卑职又忘情了。”宋刚深吸了几口气,朔雪之寒倒是冲淡了些许感伤“卑职出于草莽,平身最重情义……给大人丢脸了。”
“罢了罢了。你若有感,尽情抒怀便是。”林霄背过身,此时常乐的火架已然熄灭了,是啊,火燃的快,夹在雪上灭的也快。躺在火焰中的人,在这一明一暗间,无影无踪。
取来他的灵龛,林霄俯下身,扒开草木灰,骨枝与骨灰有些受潮了,可在雪地上还是异常醒目。
林霄小心翼翼的将骨枝拾起,轻轻放在盒中“世间,还需真情义。”
宋刚默然无语,他看着他将灰白的草木灰扒开,一把又一把黑灰洒在灵龛里,盖住了骨枝。
草木灰本是白的,化了亡了之后,有些便会成了黑的,相传,这是他们残存的执念。只要将这些黑灰盖在遗骨上,亡人,便可找到回家的路。
他把骨灰盒放好,抹平了封条,跟遗物裹在一起“还剩下多少?”
“还有很多。”
“忙吧。”
二人,便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没有丝毫的厌倦,多的,只是一种无奈与怜惜。
一具又一具残躯,化作灰烬。雨霁云收,日落月现,月光照亮天际,洒在地上,苍雪万里,茫茫无际。
洒在他的身上,洒在那一排排灵龛之上,平添了一缕寂寞薄凉“东篱乡,东篱乡……仅此一地,便丧百余人……我有何颜面,送他们归故。”
他缓缓扯下了面巾,呼出缕缕白雾“我有罪。”
“若无将军,只怕还有更多人横死于此。”
“不,本将有罪。”他抹去落在灵龛上的雪花“秦大帅告诉我,辽西征夫辽东魂,死生同恨汉将军。他们,恨的,是我等无为将帅……”
宋刚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能好言相劝“大人,您守土安民,百姓感念。”
“亲人子嗣,不会感念,只有恨。”林霄回过头,却见一轮圆月“今日,是十五了。让杨林,送弟兄们,与家人团聚吧。”
“卑职明白。”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将那百余灵龛安放在马车上,兀自离去。
林霄躺在积雪里,寒意,似是要将悲切冻结“月缺又满,一别,便是月旬,不知……”
“不知表哥可好……”
云城驿馆,明月当空,无雪无晴,碧云漫天,黄花一地,朔风催人。
本是团圆之时,高林轩的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只剩矮墙枯树,枫红桂黄。
微风四起,却越刮越急,扯碎了满园桂花香,卷起几片落叶,沙沙作响,吹得人心凉。她仰头望去,却看见月下,成群的雁儿向南方飞着。
那天与那地相对着、相映着,她一身紫衣如故,站在天地间,举头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