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央的矮桌旁,身穿藏青色和服的老者正和往常一样坐在软垫上翻看一本深棕色封皮的线装书,脚边放着一把三弦,手里的茶杯冒着袅袅热气。
他抬眼看清了眼前的人,立刻放下书温和地笑了,“侑士,真是好久不见。”一口地道的京都话,眼角牵起细密的鱼尾纹,显然很喜欢这个优雅的少年。
然后他将视线投向忍足身后的藤川凉,停顿了一下后用平稳的语调问道:“话说回来,这位又是……?”
忍足扬起嘴角笑了,“我的校友。”他将藤川凉推到自己身前,“姓藤川,单名凉。”
书屋主眯起眼,“凉么……”他喃喃,然后露出爽朗的笑容:“碧桃花落仙人去,静听松风心自凉,真是个好名字。”
藤川凉礼貌地向他微笑问好,心里却是一阵发酸。有些东西从她踏进书屋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只不过心底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不愿承认。
比如那些她早已经买走的书此刻仍躺在书架上,又比如这个和善的老人家在这个时间点根本就不曾见过他。
十年前的他们,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忍足和书屋主的谈话她再没有心思去听,多数时候她只是端着茶杯安静地坐着,任凭姜黄色的大猫轻轻蹭着她的脚。她的视线偶尔也会悄悄游走在书架上陈列着的那些自己曾经买下的书上,藤川凉感到怅然,却又无可奈何。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神游,书屋主忽然停下讲话循着她的目光直看过去。然后他心领神会地对藤川凉笑了笑,站起身走到书架旁,将藤川凉注视的那本吴清源的自传《以文会友》抽下,越过忍足直接递给她,“想看的话,拿去也无妨,毕竟是侑士的朋友。”
而在藤川凉正想推脱的当口,忍足挡下她的手将书接过,“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他笑道,落落大方。
离开的时候,书屋主,也就是莲昭先生表示腿脚不便,又因为是熟人的缘故不必太讲究礼节,因此不再将他们送到楼下。
藤川凉抱着书对老人再三道谢,书页携带着的淡淡纸香气似乎有让人安心的魔力。这本书对她的意义早已不仅是一本书那么简单,更像是纪念了那段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她随忍足沿着楼梯回到一楼,安静地看着忍足抱起跟着他们到楼下的大猫放回到木质楼梯上,然后又看着他拉开移门,外面的新鲜空气立刻透过他周围的缝隙灌了进来,将屋檐下忘记取走的陶瓷风铃吹得丁零作响。藤川凉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去,日光昏黄,天边是层叠的积雨云。
“真糟糕,”忍足仰起头来看天,“但愿短时间内别下雨,我们可都没带伞。”
他说着率先跨出大门,一面回过头,似乎想对藤川凉说些什么。只是他刚说出一个凉字,眨眼间就感到大滴雨水从天上落了下来。
那是罕有的,秋日里的雨。冰冷的雨滴落在屋檐上,落在树叶上,落在窗玻璃上,也落在还没能躲进室内的忍足肩上,水迹无声地在衣料上晕开。
藤川凉连忙将忍足拉回来,“你还真是雨男,”她毫不留情地调侃他,毕竟是难得的机会。
镜片上在刚才淋雨的瞬间沾到了水,忍足叹了口气,脱下眼镜去擦。
藤川凉抱起双手,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其实你不戴眼镜看起来更顺眼一些。”
“哟,迷上我了么?”忍足挑眉,故意突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在藤川凉发作前将眼镜戴回鼻梁。
他们在书屋内躲雨,看着外边雨越下越大,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多久雨水顺着屋檐汇成水幕,放眼望去街景都成了一片模糊。空气变得越发干净,满是植物的清香气。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因为是秋天的缘故再过不多久天色就会完全暗下去。忍足表示不愿再等,于是重新上楼去向莲沼先生借雨具,下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握着一柄红色长柄伞,“只有一把,先凑合着用吧”。忍足这样说。而当他在屋檐下打开伞的时候,鲜艳的伞面几乎映亮了素色的神田街。然后他示意藤川凉到伞下来,“有没有想到什么?”他偏过头,典型的明知故问。藤川凉迅速将里,淡淡回答,“和你想的一样,不是么?”简短的一句话便转换了问答角色。
忍足回复以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九九八年的《四月物语》,雨中红伞,一个关于爱的奇迹的故事。
他们都确信彼此所想到的,自然会是同一件事。
他们沿原路折回秋叶原的方向,被雨水沾湿的柏油路宛如镜面,映出了脚下的另一座东京城。
远远看过去,空中仿佛布满倒长的树。全世界都悄然无声。全世界都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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