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跪在粗砺的沙石上,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当然知道摄政王这三个字的具体含义,也瞬间就想通了父亲为什么要去献陵。父亲他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要给李显和李旦创造最后一个翻身的机会!
她紧抿着唇,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里衣被汗水浸得微微有些湿。旁边的李显弯下腰来,悄声问她:“方才阿耶偷偷派人告诉我,说是太平公主重情。阿月,你知道阿耶是什么意思么?”
他拨开眼前的细碎珠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听不大懂。”
阿耶总是很喜欢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就像当初的妹妹一样。他知道妹妹自幼聪慧灵透,无论旁人话里有什么隐含意思,都能猜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自己不大聪敏,所以想要妹妹说给他听。
妹妹大概……是会告诉他的罢?李显有些疑惑地想。
太平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望着远去的銮驾,有些呜咽着说道:“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知道她比阿娘心软,也知道她会感念他的恩泽,所以很干脆地利用了这一点,将小女儿推向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如果他在这时候死去,他的女儿必定会因此感到难过和愧疚,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个摄政王,替兄长守住这个江山。
而且在三年孝期之内,她是什么都不会去做的。
太平紧紧地捂着口,不让自己呜咽出声来,面色如同纸一般苍白。
父亲……父亲!
他果然不愧是大唐的皇帝,果然不愧是帝王心术,果然是一盘天子对赌的棋局!
他对她说:“扶持大唐江山。”
他对李显说:“太平公主重情。”
只要他在献陵里身故,就完成了整个计划当中最关键的一环。他的女儿会因为愧疚和怀念,还有手中这封摄政王的旨意,心甘情愿地去做三年的摄政王。而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的事情。
他不甘心放弃李显,不甘心放弃李旦,即便太平公主光芒万丈,他也依旧是不甘心。
太平低垂着头,冰凉的泪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沙石上。袖中那卷圣旨冰冰凉凉,摄政王三个字反复地在她脑中回响,如同尖矛一般无情且锐利。李显歪在她旁边,有些不解地反复重复道:“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什么意思?阿月重情么?阿月本来就很是重情……”
太平站起身来,平静地吩咐道:“来人,备马。”
“妹妹要去哪里?”李显吓了一跳。
“去陪一陪阿耶。”太平轻声说道,“他大约会很寂寞。”
太上皇的车驾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半里地,太平足足追赶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了父亲的脚步。銮驾已经在陵园里停了下来,她的父亲负着手,望着苍茫天色,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提醒道:“陛下,太平公主来了。”
“噢。”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和蔼地对她说道:“阿月是放心不下朕,才跟过来的么?放心,朕眼下身体好得很,不过是想同阿祖和阿耶亲近亲近。阿月政事繁杂,还是回宫中去罢。”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云淡风轻,如一个平凡且和蔼的慈父。
太平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有些微红。
“阿月是哭了么?”他有些讶异,然后用帕子捂着口,低低地咳了两声。帕子上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血丝,他却视而不见,转瞬就收回到衣袖里,愈发和蔼地说道:“阿月刚从北疆归来,想来是身困体乏,应当好生休息一些时日才好。回去罢,嗯?”
他走上前来,轻轻拍一拍太平的肩膀:“回去罢,好生歇息一晚。”
太平怔怔地望他,有些哽咽着说道:“今夜过后,我还见得到阿耶么?”
“阿月在说什么混话呢。”他心中一凛,面上却笑得更加宽和,“真是同你阿娘一模一样,喜欢胡思乱想。朕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怎么会见不到?唔,稍后朕还要去父亲陵前看一看,同父亲说一些话。阿月——给朕腾出一些空闲来好么?”
太平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好。”
她向父亲行了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外间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侍卫,有不少是天子近身的千牛备身。她驻足片刻,向一位少年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位少年姓崔,是昔日和琅琊王幼子一同入千牛备身府的孩子。当初太平设法让他过了这道门荫,他阖府上下便对太平有些感恩,也渐渐地站在了太平这一边。
“记得要好好服侍太上皇,饮食衣帽一概都要经过查验。我会从太医署中抽调最好的医者前来侍奉,万不能有半点差池。若是太上皇遇险、服毒、或是有了半点的损伤,唯你们是问。”
少年应一声是,然后端端正正地退了回去。
太平稍稍感到宽心,又环顾四周,目光在千牛卫们身上逐一扫过。千牛卫、金吾卫和北衙羽林军她全都不好插手,眼下能用的人也只有寥寥一些。有些话,她不能说得太过清楚。
“这两日长安城有些乱,记得严加防守。”她轻声说道。
千牛卫们齐齐应了一声是。
天边的落日渐渐西斜,火烧云大片大片地肆虐,天色也一点一点昏暗下来。她知道宫门就要下钥了,便也没有再纠缠,吩咐他们等候消息之后,便翻身上了一匹骏马,驰骋而去。
当天晚上,陵园里侍奉的医者整整翻了一倍。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