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小西,小西,我……我……错……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看,你看……多漂亮的叶子……绿油油……的……”
整整三天,罗桂龙水米未进,不停地说着胡话,两颊蜡黄蜡黄的,嘴唇已经没有丝毫血色,干得裂开一道道的血口,孙苹明白,罗桂龙之所以能吊着这口游丝般的气息,其实是在等一个人。
孙苹再一次地踏进了小西的病房,床铺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小西正用她的一只手叠着换下来的内衣,孙苹赶紧上前帮着。
“我已经办理了出院,收拾好就走。”小西淡淡地说道。
孙苹仔细看了看小西,她脸色灰暗,毫无神采,红肿的双眼明显哭过。
“你胳臂还没好利索,干嘛急着出院?”孙苹话说出口,但自己却觉得言不由衷。
小西随着孙苹的话音看了看自己还打着石膏的胳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住院也只是在浪费钱而已。”
孙苹此刻的内心在挣扎着,“是说?还是不说?”两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来回地打转,她的决定将关乎着她未来的命运,孙苹觉得她自己没办法为自己做出决定。
小西收拾完行李,她推开了孙苹伸过来的手,说道:“孙苹,明天我可能离开上海。”
“什么?你离开上海?”孙苹有些意外,“你准备去哪?回家吗?”话一出口,孙苹有些后悔。
果然,她的话让小西的脸色更难看,小西有些惨然地说道:“你觉得我还会回到那个地方吗?”
“那你?”孙苹有些不知所措。
这下小西倒坦然了,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说道:“你放心好了,中国这么大,还怕没我呆的地方!歌舞厅想向广州发展,他们希望我能过去撑撑场子。”
“哦,原来是这样。”孙苹长舒了一口气,小西能有着落,她也就放心了。
送走了小西,孙苹一个人回到了病房,罗桂龙的状况更糟了,由于他一直没有进食,全靠营养针支撑,身体的各个机能差不多到了极限,器官开始出现衰竭现象,这离开一会儿,他的心脏居然出现了骤停,医生正用起搏器为他做心脏搏起。
孙苹吓坏了,她呆呆地看着毫无生命反应的罗桂龙,心竟莫名地颤抖了起来。
罗桂龙终于又有了心跳。
孙苹去了广州,同行的还有马彪。
欧阳小西抚摩着罗桂龙日渐红润的脸,内心充满了甜蜜。
孙苹拦住了正在医院大门前准备上的士的欧阳小西。
“你不能走!”孙苹急切的叫声。
小西楞了楞。
“有事吗?”小西淡淡的声音。
孙苹挥了挥手示意的士离开。
她注视着小西,注视着这个让她一直一直又嫉又恨的女人。她的脸虽然很憔悴,但一双眸子却清澈透亮,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忧伤,这一丝的忧伤时隐时现,也许,它的主人都不知道,她的这双眼睛正在把她的内心一点一点地暴露出来,它们就是一对叛徒,让小西的内心无处遁逃。
孙苹敏锐地捕捉到了小西的这一切。
她要把属于小西的人生还给她。
孙苹一把抓住了小西,不由分说地把小西拉到了罗桂龙的病榻前。她要让小西自己来面对罗桂龙更面对自己的心。
小西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人会是罗桂龙,她曾经的“龙豆豆”。
床上,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人,深陷的眼眶,紧蹙的眉头,如秋季里老豆荚般干枯焦黄一触即裂的唇,惨白的脸色形若鬼魅,微弱的气息似有似无。床上的这个人,他生命的气息正宛若燃烧后的纸灰,那点点的星火,正一点一点的熄灭,最终,将完全消失,随风而散。
“龙豆豆!”
“龙豆豆!”
小西张了张嘴,竟喊不出声。那占据她心房的名字,此刻,她竟呼唤不出。
昨天,好象就在昨天,这双眼睛还满含着柔情,把满满的爱意倾洒在她的全身……
刚刚,好象就在刚刚,这个唇还是温暖的湿润的,还在她的额角停留,不曾离开……
小西听到了自己的心正在撕裂的声音。
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吗?自己不是一直都在想着要报仇雪恨的吗?现在,做到了。目的达到了。应该高兴才对!应该快活才对!可是……
心,碎成了片……
不!不!这决不是她想要的!
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错了!
从开始她就错了!
她心里的怨让她看不见心里的爱;她心里的恨让她丢失了心里的爱。现在,欧阳小西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自己有的是什么,自己舍弃不了的是什么!天,她是世界上最愚蠢最愚蠢的女人!愚蠢到亲手湮灭自己此生的最爱。
刹那间,小西感到她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消失殆尽。
两股清流,控制不住地如寒泉般涌出,倾泻而下。
咸涩的泪滴落在干涸的唇上,那裂开的一道道血口顿时被浸满被淹没。唇,条件反射般地惊鸾着。真疼,伤口上撒盐,钻心地疼。
罗桂龙微微睁开了眼,他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为小西抹着那两股清流……
那双微睁的眼眸竟闪烁着无比的快乐……
孙苹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是啊,这世界上又会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