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看着他跪在面前数尺之远,顿时只觉千重山水早已将他们隔开天地两边,忍住多时的话语还是问出嘴边,
“你,真的是秦人?”
“王……”虞从舟身上一凛,双眼晃过一丝无措的灼痕。
“我查过虞太傅……他事秦多年,却辞官入赵…少年时我与你交善亲近,他反而严词斥你,之后愤而隐退,多年后竟还是自尽于家中……我猜想,他定是为了围护你的身世。”
听闻旧事重提,虞从舟难掩心中愧疚悲意,滴滴清泪在膝边雪层上融开淡淡水氲,“从舟死罪,隐瞒了王这么久……我不敢再骗王,我…的确是秦人。”
“父母出身,不由人选;命运转折,非在掌控。即使你是秦人,我也知你曾经待我真心……我不怪你,你不是想瞒我,你只是说不出口。”
赵王语音淡泊,但视线略过,见他卷发散逸、仅是微束于肩后,并未簪着他多年前赠他的扁舟御桨簪,心中还是霎时落寞,
“只是…从舟,若有一天,你我在战场上相遇,情势所迫、你可会取寡人性命?”
“从舟绝不会!”他急切坦述,一腔忠心分明从未变过,早已如海浪灌心、只恨无处可倾。
他抬眼、对上赵王深沉的眼神,那是悲是喜、是怜是惜,他忽然觉得看不清楚。乱世之中,信与不信,本就最难决断,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赵王的深意,俯首对赵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伏在地上道,
“我答应过王,有朝一日、若我与王有敌对之嫌,必会自绝、以解君忧。是以当初、我才想要伏诛偿命、了断恩怨。后来王上给我机会、要我战死沙场,我…我却违了旨意……请王处死从舟,以绝后患。”
赵王淡淡笑了笑,他的从舟还是像从前一样、决绝以示永不相负。他没有变过,他又何曾?
“我不会杀你。国家身份,你无法选择、我也无力改变。但你是我的知己,这是我选定的,亦不会改变。”
赵王伸出右手,示意从舟平身。恍然间二人仿佛又回到林间少年、殿中君臣。虞从舟不觉含泪而笑,握定他的手,半身的力气都托在赵王掌中。他摒力站起,那一刻缓慢得、仿佛这半生的信任都如数家珍般在脑海中掠过。
他与赵王平视一笑,风卷飞雪、拂起他的长发、亦化解了他些许的愧疚。
“平原君可有消息?如今魏齐自尽,秦人可已放他归赵?”念及赵胜,虞从舟又忧了眉宇,“秦国宣太后心狠手辣,曾幽禁楚王、诱杀义渠王,平原君怎会犯险入秦?”
“你数月没有音讯…我猜你是秦人,所以三弟以为、你入秦去了。他心中烦闷,忍不住入秦去寻你。”
竟然又是为了他??虞从舟心中愧疚如云。赵胜痴念,他怎会全无感觉,只是过往难从,转而固封于心。怎料到还是拖累他至此…
“王上放心,我立刻入秦,定会保护平原君安然归赵。”
赵王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但你私纵秦国范相的仇家,范相必不会放过你!”
范相…虞从舟心中苦笑,若教王知道,数度领军攻赵、夺城屠军的范相、就是他的亲哥哥,王上可还会原谅他?
说好不骗不欺,但他真的开不了口,只是闪躲道,“王上…不必担心,我…既然我本就是秦人,自有办法化解。”
赵王猜出他有难言之事,抿嘴一笑道,“命途多变,让你为难了。我…我就不再令你添难了。我知道,你在秦国定是另有牵挂,这便去吧。不过我也知道,终有一日,你还是会回来的,对吗?”
赵王从袖中摸出那枚红玉卿印,揣在掌心,“所以这上卿印,我会一直替你留着。你何日回来,我便何日还你。”
虞从舟红了眼眶,答不出话来。来生再为君臣,只盼能同血同宗,再也不用离君远走、君亦不用与我伤别。
他伏在雪中,跪磕三声,终是转身离去,口中忍着一句“珍重”,却一刻也不敢再回头。
“从舟!”看他就要转出宫门,赵王捏着那卿印、极是不舍,踏雪追出几步。
“王…”虞从舟定定转身,隔着天地空濛、遥遥凝望。
“从舟,出身、是命定;知己、是缘定。我不忘知己之缘,你也不能忘。”
虞从舟点了点头,二人知交一生、从前从不分离,而今重逢一刻、不觉又要零落天涯,忘与不忘,都已心酸满腹。
但若赵王知道、这已是一生最后一眼对望,必不会翛然放手
……
秦王宫。
虞从舟腰身笔直、不卑不亢地跪于大殿中央。嬴淮虽然面色沉静地立在百官之首,但早已手心濡湿、余光时时绕在从舟身上。
如果二十几年前、父王不曾被害、母后不曾被逼流落魏国,如今、他与弟弟应该站在这大殿的什么地方?
虞从舟推了推魏齐首级的木匣,声音润雅但也铿锵,
“魏齐已然自尽、恳请秦王撤军止战,放平原君回赵,勿使陈年恩怨,刻今日嫌隙。”
秦王见他分明是有大事相求,却反而身姿如松,不觉心中微有恼意,“虞卿这般跪姿,似乎诚意不足。”
闻言虞从舟反而抬眼正视秦王,神色疏朗贵雅,“诚意不在卑躬屈膝,而在尽绝后路。”
“尽绝后路?”
“是我私纵魏齐返魏,但我已不是赵国臣僚,只是一介庶民。抗逆秦王范相之处、我愿负荆请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