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荷看见秦氏被放置在一铺稻草上,她身上盖着白布,苍老黝黑的脸露在外面,花白的头发沾了稻禾。如果不是白布随着她的呼吸有着微弱的起伏,唐荷还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她陡然生出了极强的荒谬感。她的奶奶,与她的身体血脉相连的人,在生命终结的前夕,被放置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她身上盖着象征死亡的白布,布下的身形被陈旧的祠堂与喧哗的人群衬托得格外瘦小干枯。
即使她对这个奶奶没有感情,这一刻她也难过得想流泪。
“娘,”她扯扯李氏的衣袖,“奶奶在生着病呢,应该把她放在床上好好养着,哪能放在地上呢……”
“你这孩子添什么乱哪。”李氏原本已经挽了衣袖打算去帮干活,听了闺女的话就有些不耐烦,却看她表情不对,就止住脚步耐下性子跟她解释,“你奶快不行了你知道不?”
唐荷点点头。她觉得,不管一个人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至少他可以体面的死去。被这样破布般地放置在草堆上,太过凄凉了。
“人死之前都得移到祠堂里来,在神仙和祖宗跟前爽爽快快轻轻松松地上路。不能让你奶死在床上,不然她到了地下,还得背着她的床赶路,你让她怎么去投胎?”
唐荷张大嘴,又闭上。虽然她不赞同这样对待生命的方式,但是乡人对风俗自有信仰,也没有她质榷的余地。
唐宝福的媳妇张氏见了他们,招手让他们过去,又见一个男丁都没有,就皱眉问李氏:“七叔跟大山他们呢?”
“他们父子三下地干活还没回呢,”李氏连忙解释,“我让一个小娃子跑去田里送信去了。”
“几个小姑也没回来,族里还在等着咱出钱办白酒呢。”张氏揉揉自己的眉心,“他们兄妹得赶紧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李氏正想答话,就见自己男人急惶惶跑进了祠堂,后头跟着大山兄弟俩。父子三卷起的裤腿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来,脚上都还粘着田泥。
“娘?”唐二蛋在草堆边跪坐下来,迟疑地凑近他娘,轻声叫着她。
“娘认不起人了。”草堆另一边跪坐着的唐宝福说道,“早上她睁了一回眼,叫了小龙和我,之后人就迷糊了……”话到最后说不下去了,他抬手遮住眼睛,忍了一会才继续说道,“从早上到这会,没听过娘喊痛,估计她没遭啥辛苦,这样挺好……”
“……娘有交代啥吗?”
唐宝福不说话,木呆呆看着他娘。
边上站着的唐大江略有些尴尬地看着唐二蛋,说道,“奶奶清醒那会说过几句,让七叔您日后……多帮衬帮衬我爹……”他看看像一截树桩一般跪坐着的叔叔,又看明明已经几十岁却因为老娘将死流露仓惶软弱的亲爹,觉得话有点说不下去。
唐二蛋一动不动,看着稻草堆上他娘枯败的脸,平静地问,“还有啥?”
“奶说她要有个风光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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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跌落青山的那一刻,秦氏咽了气。
唐荷的几个姑姑回来后同她爹和六伯一起商量了各自出的份子,给她奶奶置办了葬礼的全部行头。
祠堂里挂上白帆,晚辈们着上白色麻衣,师公带着徒弟对着祠堂的香案,敲打唱念,送别死去的人。
唐荷是小辈,跟秦氏的其他晚辈二十来号人,都穿了丧服,齐齐地跪在祠堂里的稻草堆上。
师公们要唱上一整晚,他们也要在一旁跪灵。
唐荷极度恍惚,觉得祠堂,棺材,烛火,经唱,以及族人,都像一场梦境。
到了下半夜,在师公的唱念声中,晚辈们绕着白布行桥。
白布做桥,逝者往生。生者许以祝福。从此青山绿水,各自把生活过好。
结束后李氏怕几个小的扛不住,就让唐大山护送他们先回去,眯一眯,天亮了再过来。
一行人安静地走在深夜的村道上,经唱声随着凉风一起飘散在村庄上空,隔着竹林,隔着几重的池塘与荷花,灌入他们的耳中。
“以前咱爹被欺负,我就想着至少她熬不过晚辈,总是她会死在前头,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唐大山抱着已经睡着的女儿,望着前路空茫的夜色,突然开口说道,“我看到她躺在棺材里,我以为我会高兴,但是并没有。”
宋氏挨近自己男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圈着女儿的手。
“咱爹很难过。”唐小山也开口说道。
唐荷摸摸小弟的头,没有说话。
其实入夜后她回过一趟家,在院子里听到了他爹在在自己房中压抑的哭泣。
即使已将迈入知天命之年,但他余生永远也无法等到自己期盼了一生的肯定和疼爱了,那个生了自己的人已经死去,自己就成了没娘的人了。生死两隔,非苦痛不能言表。
第二天,各处的亲戚都赶来吃白酒。唐荷她爹娘和兄嫂等人忙得脚不沾地。她自己也帮忙去采了桃枝、白茅和蒲草,分扎成一小束,然后又插在抬棺材进山会路过的人家的墙缝上。
周南生因为已经同唐荷定亲,就是他家长辈不出面,他自己也要上门奉上一把香火。
因为人多事杂,唐荷也只能同他说几句话。
“你看上去有点累。”周南生看着她眼下的暗影,觉得有点心疼,又不知如何把话说出口,“呃……你要节哀顺变。”
唐荷也无法同他说清自己一家的恩怨情仇,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