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朗蒂娜没有看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动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像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
这当儿,莫雷尔已越过前厅,走上楼梯,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意气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承认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疯了。
莫雷尔真有福气,他没有遇到任何人。
这会儿,瓦朗蒂娜早先对他描述过的屋子内部平面图帮了他的忙;他顺利地上了二楼,而就在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当口,传来了一声他熟悉的呜咽声,无异于为他指了道;他转过身来;从一扇微开的房门,漏出一道烛光,传来了悲戚的抽噎声。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房间里,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底下,轮廓明显地躺着那具尸体。莫雷尔因为碰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特别触目。
瓦朗蒂娜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啜泣着。那扇窗还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使她窒息了。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显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
莫雷尔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情景了,他并不是一个颇怀恻隐之心之人,也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辈,然而目睹瓦朗蒂娜在痛苦,在哭泣,在扭动胳膊苦苦哀祷,这令他再也不能在沉默中忍受。他吁叹一声,轻唤一个名字,于是一颗泡在泪水里,紧贴天鹅绒垫的头抬了起来,向他转去。
瓦朗蒂娜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
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赴约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
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亲爱的,”她说,“您怎么来这里?唉!您是受欢迎的,如果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您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您,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战,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都涌上他的心头,他好像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
“听到仆人谈话,”他说,“我都知道了。”
“但您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没有生气。
“宽恕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看见您的,别走!”
“如果有人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体。
“但埃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回答。
“弗朗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断气。”
“唉!”莫雷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不过,使我倍感痛苦的,”姑娘说,她似乎要立刻惩罚这种自私的喜悦感。“就是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林中时嘱咐我,要尽早结婚;她呀,我的上帝啊!她以为这样是在保护我,可她的行为却 和我作对呀。”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上去说。
“您怎么知道那是医生?”瓦朗蒂娜惊奇地问。
“我这么猜。”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年轻人。
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
到了二楼的前厅,他稍停了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是回自己房间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来。莫雷尔赶紧躲在一扇门帘的背后。瓦朗蒂娜没有动弹;似乎极度的悲痛已经使她超脱于寻常的惧怕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