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一下就滞住了,头一个反应是自己说错了话。
想开口打个圆场,再一看皇帝陡然冷下去的面色,又把话咽了。
看来他本来就想提这个来着,跟她问不问那句话关系不大。
皇帝淡眼看着陈冀江跪在旁边冒冷汗,将手中茶叶蛋又剥下一圈壳,只剩了最后一小块托底。他把蛋递给雪梨让她吃着,悠悠问陈冀江:“你知道多少?”
“陛下是指……”陈冀江眼看着一滴汗落到手上,想装镇定都不能了。
“上上下下的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尾音沁出的狠意惊得周遭宫人全跪下了,殿里安静无声。
陈冀江短暂地想了一瞬,心知这会儿命悬一线,说错一句话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喉中噎得发疼,他咬牙一叩首,说了实话:“臣……臣知道一些。譬如簪钗首饰上的事,臣从前知道尚工局在成色数量上皆有不小的余地可中饱私囊。后宫低位嫔妃被克扣份例是常有的事,至于家境好、有闲钱的那些,则可自己出钱多置办喜欢的东西。置办来的有些是明面上的,干干净净,但更多的则是从旁人那儿克扣下来的,也有……也有从一开始就未记档的。”
谢昭神色如旧。
克扣份例之类的事他多少是知道一点的,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让惠妃管过。
眼下他想听的不是这个,而是宫人借手中职权在记档记账上动心思、中饱私囊的事,陈冀江似乎说得太简单。
“只是‘听说过’?”皇帝冷眼睃着他,“跟你没关系?”
“这个……”陈冀江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心头写了一个好大的“冤”,无奈不能把这冤字喊出来,喊了也没用。
他叩首道:“应是有些落到臣手里的。逢年过节,六尚局多会备个礼送来——可是……谁也不会跟臣说那礼是什么来路啊,臣也没想过追问一句是否有违例之处。”
年节的时候,宫中礼尚往来那是正常事。六尚局来送礼,他也要拿东西还礼,有在这会儿问“嘿,你这是不是宫里黑的东西啊?”的吗?
再者这环上他也确实想少了。桌子底下拿不该拿的东西这事,他还是在东宫的时候做过,当了大监之后犯不着了,他就把自己从这里头抽出来了。
到底是罪名嘛,能不沾就不沾。
日子久了,他多少忽略了这些脏事,只觉得自己回给六尚局的礼是干净的就万事大吉。
陈冀江说完之后又跪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再问话,也没听到任何别的话。
需要,有一声翻奏章的声音。他神色一紧,知道这是方才答的话没让陛下满意。
他屏息一叩首,壮着胆子:“这个……陛下若是疑臣有意从中捞了什么……”
又一声翻奏章的声音。
陈冀江:“这臣就当真没有了。这样的事少不了要经常见面详谈,六尚局毕竟在后宫,臣若来来回回这么走动……陛下您早知道了。”
御前最走不开的就是他。就连不当值的时候他都不敢走远,怕临时有个意外需要他拿主意。所以平常若没有差事需要他走后宫,他一点都不想走那么远,歇下来的时候在殿后的小间里喝喝茶多好?
谢昭一边听一边睇着陈冀江的神色掂量里面的真假,须臾,他稍缓了口气:“起来吧。”
陈冀江顿时觉得逃过一劫!
待他站起身,皇帝又说:“这事你不必管了,宫正司也不用插手,朕让御令卫来办。”
“……诺。”陈冀江心弦紧绷。
让御令卫来办而把执掌宫中戒令刑责的宫正司隔开,可见这事不仅比他料想的大,也超过了陛下自己的预想。
陛下这是完全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连让宫正司网开一面的机会都索性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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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里那一出,弄得雪梨也有点心悸。
回九格院后坐了小半刻,她觉得还是得去见见陈冀江,怎么着也得表表歉意。
——要不是她突然查起了宫里的账,人家当大监的才不会受这惊呢。
雪梨让福贵先去打了个招呼,过了晚上轮值的时辰,她就独自一人往陈冀江的住处去了。
九格院跟那边给宦官的九处院子正对着,二人其实也就隔了个广场。她这边一出门,陈冀江在院子里就瞧见了,走到院门口等她。
“阮娘子。”陈冀江作了个揖。
雪梨浅浅一福:“陈大人,今儿个……实在抱歉。”
“阮娘子您甭说这话。”陈冀江抿着笑,伸手一引请她进去。
进了正厅,还得她坐上座。等陈冀江在侧旁坐下,她就起身把手里的一方小锦盒送了过去:“这个,大人您……”
“别。”陈冀江一摆手,没接,口气从容,“阮娘子,这话咱说清楚咯。陛下知道了宫里的事来问罪,那是陛下的事。阮娘子您就是帮着查查账不是?又没成心告我黑状。您这是奉旨办差,刚才那事跟您没关系。”
陈冀江现下拿捏得很明白,这会儿谁的礼都不能收,不管是阮娘子的还是六尚局的。
陛下正对他不放心呢,他再收个礼,更说不清楚了。
可是这话落在雪梨耳朵里,就难免觉得陈冀江这还是心里记仇正话反说呢。
她静了静,道:“大人您息怒,宫里这账……”
“我知道我知道。”陈冀江爽快地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娘子您别多心,您要非觉得心里不安稳啊……”
他咂了咂嘴:“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