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观音堂里静了一下,雍正心绪看去很安适,一边坐了,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拈一块噙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对葛世昌道:“你的戏演得好,念打做唱都有根底,角色行当扮得也都够分寸。太后老佛爷在世别无嗜好,朕随着行孝承奉而已,今儿几出戏逗得朕也笑了,你不容易!”
“万岁爷!”葛世昌没有想到雍正这么随和,原来绷得紧紧的心弦松弛下来,连连叩头道:“小的们这些玩意儿能入您老法眼,就是小的们如天的福份!老佛爷见万岁爷勤政爱民,有一点空时辰还纪念着她老人家,就为九天圣母心里也欣慰允喜!就小的们这些下九流,如今串乡走户,乡里的百姓们都富了,都说是尧天舜地,从来没有过的太平饱暖日子,再加上风调雨顺,都盼着雍正爷万岁长生不老!这都是万岁爷一片诚孝感格了天地——连我们都跟着沾光儿。”
雍正不禁大笑,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他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康熙曾夸他是“诚孝”之人,葛世昌戏台上赞颂雍正刷新吏治,这里又说乡户间家给人足天下饱暖太平,虽然说得秩序不清,但句句都挠到了痒处,不由大喜,叫道:“高无庸,把这碟子点心赏他——可怜见的,吃这碗戏子饭不容易!”
“万岁!”葛世昌顿时浑身发热,有点飘然欲醉,连连磕头谢赏,“小的不知哪辈子修来这大福份!这碟子点心比金子贵,小的要分给班里的徒弟们,叫他们都分润皇上这份恩宠!”他顿了一下,又道:“小人们虽在下流,天下人都传言万岁爷的字赛过王羲之。今儿趁主子高兴,要能赏小的个‘福’字儿,小的一门九族都生生世世感恩无地了……”
像所有贪得无厌的人一样,葛世昌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境界,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止最好。赏赐“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过节时眷顾老臣宰辅和退休养居的元勋大臣时的特殊恩典。别说是戏子,一般台阁卿贰大臣也不敢轻易开口求赐。他这一开口,连弘昼也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弘历弘时也都把目光射向雍正。雍正仿佛手略微颤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圣母冥寿,朕就给你个特典!”说着要过纸笔,就着膳桌大大写了个“福”字。笑道:“拿回去挂起来能辟邪。省得常州府没人看戏。”本来事情到此,敬退谢恩,久了也就忘了。偏是葛世昌今天欢喜得五神皆迷,竟随口问道:“万岁爷,您晓得常州知府是哪个?他是我的表台!”
“嗯。”雍正的脸色已是阴了天,嘴角挂着一丝狞笑,问道:“是么?”葛世昌笑道:“这还不是皇上的恩典,您大笔一挥,他就是了。”雍正还要问详细,弘历身后的李汉三突兀一句说道:“万岁!孝廉李汉三要谏主子一句:葛某只是个优伶,他可以询问国家职官调配么?”
允祉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一时想着要回去看三希堂法帖1见《雕弓天狼》第229页注。,一时又想着方才的戏文,见弘昼手指上戴着个亮晃晃的嵌宝石大扳指,又忍不住偷笑。猛听李汉三这一嗓子,才吓得回过神来,已见气氛不对,因大声道:“李汉三,这里有你插的口?仔细失仪!”李汉三挤出身来俯伏在地,顿首正容说道:“诚亲王爷,要是戏子都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我是堂堂正正的贡生,谏君以正理,有什么错儿呢?”
“你谏得好。”雍正盯着李汉三,语气淡淡的,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葛世昌,说道:“是朕疏于监戒了。确如你所言,戏子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昔日开元之治,李隆基何其英明,耽于声色即肇天宝之乱。梨园三千弟子祸国之罪难恕——你是哪府的幕宾?”
“回万岁,我是宝亲王的执砚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仆。”雍正格格一笑,转脸面向慌乱得不知所措的葛世昌,用冷如寒冰的目光凝视良久,问道:“你知罪么?”
葛世昌此时已面如土色,捣蒜价叩头道:“小人实在不懂事,误犯了天颜,只戏文里郑儋是常州人,万岁爷提起来,小人不过巴结个高兴儿……”允祉眼见雍正的目光愈来愈阴寒,葛世昌哓哓折辩又很不得体,忙躬身赔笑道:“这种戏子,除了眉高眼低巴结,什么也不懂。小人心性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主子何必生他的气,您的身骨儿金贵!”
“朕生他的气,他配?”雍正方才说话,早已瞧见允祉心不在焉,又偷偷发笑,心里已是大不欢喜,见他又出来替葛世昌说情,更不啻火上浇油,冷笑一声扬着脸说道:“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朕身子骨儿金贵,这大好江山更金贵!这戏子擅索‘福’字,又擅问官守。如不重处,后宫里太监有一日就要问朕的子孙‘谁是军机大臣’,此祸曷可胜言——来,拖他去用大棍打!”几个太监一拥而上,老鹰撮鸡般提起葛世昌便往下疾走。那葛世昌不敢呼救,挣扎着,一脸乞容楚楚可怜,怀里的点心散落了一地。允禄弘昼满心想救,见允祉都碰了没趣,自是不敢言声,心里暗暗着急。弘时则生恐他喊出“三爷救命”,把自己也扯连进去,脸色焦黄地站着心里扑扑直跳。只弘历含笑而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班戏子早已吓得软瘫了,伏在地下只是瑟缩。允祉却仍不甘心,老着脸又赔笑道:“万岁,今儿是老佛爷的冥寿,大家欢喜——”
他话没说完,东北角已传来板子敲肉的声音,那葛世昌杀猪般大声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