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武康县吴兴县界处的江南运河工地上。一个三旬年纪、衣着不文不武、颌下三角络腮浓须的精干官吏独立在土墩上,远望着南边河段往来如潮的工匠民夫,心中惊疑不定。
此人,便是与萧铣同为江南河少监的麻叔谋了。麻叔谋本名麻祜,家中排行第三,字叔谋。他靠武职入仕途,在当年灭南陈之战中才开始立军功入仕,后来转入将作监管一些营造,自然没来得及经历当年开皇三年朝廷开广通渠时的盛况;不过这些年下来,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么?朝廷一贯以来是怎么修河的,他还是颇有点经验认识的。
但是,看着同僚萧铣的修河手段,麻叔谋已经觉得脑子不好使了,曾经的一切经验,似乎到了这里都没用了,需要彻底推倒自己的三观重新建立认识。
从华亭塘往南,原本华亭塘、平湖塘河道内有一丈深的河水,如今已经水位下降了一半,估计也就剩下五六尺的样子;而一旁与主河道隔着一道不超过四五丈顶宽土堤的平行旱渠,现在却灌进了不少水量,以至于也有至少四尺吃水。这一切,都是八天前华亭塘主河道被围堰堵死了一大半导致的分流效果。
一大半河水被引入原本的平行旱渠之后,爬犁船堪堪可以驶入渠内。在顺水冲击的水力推动与车船桨轮的双重推动下,再加上偶尔顺风时扯起的风帆,一艘艘爬犁船以迟缓而坚定的速度翻犁着河底原本相对夯实坚硬的土层,把硬土破碎成一道道如同翻耕过的土垄土沟那样松散的结构,便于后续外力的挖掘。
爬犁船往返行驶数遭仅仅需要两三日,便可以让原本难以继续挖掘的土层因此又松泛好几尺的深度。随后,便是链斗式的挖泥船上场,在河底土层被充分搅烂犁松之后,已经磨合成熟的挖泥船一炷香的时间居然便可以挖起河底将近一千石的土方碎石——这还是已经算上了一炷香内,船需要靠岸卸下船舱中满载土石所需的时间。
这种效率,简直高得可怕。一艘链斗式挖泥船,加上一艘爬犁船,两艘船加起来只需要使用四十个左右的民夫水手。但是,如果使用当年宇文恺的施工方法,直接在相对坚硬、没有被彻底浸泡软化的地层上挖出一千石容积的土方的话,至少要两百个民夫埋头苦干。
须知,“石”这个单位,其实是容积单位,而非重量单位。故而,当“一石粮食”有130~140斤的时候——之所以有这些误差,是因为同样一石容积的稻米、粟米、麦子,也会因为密度不同,而有几个百分点的重量差距——若是换成土方,一石便有约摸350斤。一刻钟的时间里,让一个民夫挖下1700斤的致密土方并且运到河边,已经是极限了,实际上并非每个服徭役的民夫都是这样的壮汉。
也就是说,通过使用船只和机关,萧铣的方法至少在这一刻,让民夫的单位人力效率提升了五倍以上。
而且,这还不是全部——这只能说是提高了旱渠部分的作业速度。在另一侧,也就是原本水深已经达到了一丈的古河道内,因为河水被分流了大半,情况也在向更高效的方向发展。
链斗式挖泥船和爬犁船在应用时,原本也是颇有限制的,比如水深如果越深的话,那么爬犁的挖斗轮就要做得越大,爬犁的竖杆便要在水下伸得越长。这些都会增加成本、机械力损耗,以及更大的水下阻力。这也是为什么萧铣一开始只要求把古河道疏浚到吃水一丈就可以了,而没有要求更多,因为越往深里挖,损耗便越大,效率就越低。
但是,古河道内的水被放掉大半之后,情况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挖斗重新回到了只要伸到水面以下六尺就能挖起满满一兜淤泥的状态,爬犁也只要拖在船底不远的深处,便能正常翻耕河床。
自古修运河,对水位最好的控制,便是不深不浅,四五尺为宜。再深了人没法站着徒步作业,再浅了吃水不足以过船,连运送泥沙这样的活都只能手工搬运,太低效。可是这种不深不浅的作业状态,自古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或许只有修河修到最顺手的那一刻,才能短暂地保持这种状态,此后随着深挖,不免又会转入低效状态。
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工程师试图玩弄江水如股掌之间,想让水深就深,想让它浅就浅。千年以来,连尝试都没有过,包括在麻叔谋眼中惊为天人的一代巨匠宇文恺也没敢试过。
但是萧铣却偏偏做到了。目睹了这一切,麻叔谋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让自己负责的工段跟着萧铣的策略走的道理。吴兴塘,西苕溪河段的平行旱渠,在看清了南段杭州境内的施工成果后,马上被麻叔谋勒令按照萧铣指定的方法改堆围堰、挖通堤防分流河水。然后,麻叔谋便少不得出面找萧铣,让他好安排分出一些爬犁船和挖泥船给湖州境内的河段使用。
……
两天后,杭州城内,钱塘县衙。
麻叔谋让随从提着十匹彩缎贺礼,恭恭敬敬地让衙役通报求见,丝毫不敢摆出与萧铣分属同僚、大家平级的架子。
衙门上下倒很是客气,一会儿便有一个青袍匈出来恭迎麻叔谋入内歇息,一边告罪说:“下官乃钱塘县丞陆鸿鸣,我家县令今日还在城外西湖边的将作船坊督办些要务未归,烦请麻少监稍歇等候,等我家大人回府,自然与麻少监商议正事儿。”
“不妨事,陆县丞自便就好,不必招呼本官,本官的事儿不敢称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