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从王玥家出来,我便顺路转去看杨楠母子。杨夫人和我寒暄几句问些生意是否顺利的话,我亦嘱咐她多保养身体。
杨楠坐在中庭天井处读书,笑看我与杨夫人的对话。杨夫人进屋去后,他才肯老实说,“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总是那么客套,我以前以为父亲是最一本正经的人了,现在发觉先生虽年轻说话竟也这般稳重。”
他如今已能很镇定的谈起杨湛了,这样很好,我含笑应他,“大概因为我是生意人,谈买卖的时候不装的老成点难让别人信服。”
“先生祖上就是经商的么?做生意不是很辛苦么总是要跑来跑去的?”
我骗人的工夫究竟是不大好,想了想只好半真半假的回答,“我是自己学做生意的,家里人都不在了,小本的买卖可不是得自己跑的勤点。楠哥儿怎么问起这个?不是对做生意有兴趣吧?”
他闷闷的摇头,“以前父亲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跻身仕途,可是又怎么样呢,后来还不是革职问罪下狱,死时那般凄凉,我有时候真恨,他若安心做个乡间教书的先生,此时我们一家人还能生活在一起。
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为了讨皇上欢心就随意结果人的性命,还有从前父亲得意时那些凫上水来的人,父亲一倒他们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撇的干干净净。”
我不想这个少年心中背负着那么多的恨,“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你越早懂得也许反倒越能快活轻松。既然懂了,便无须介怀。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守的住自己的心,不做半点违背良心之事却是不易的。”
他犹有不甘,“这样说坏人也都是有道理的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都不肯为父亲说句话,还有那些平日里和父亲一道号称清流的,怎么都放弃铮铮铁骨了?
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眼看着长公主势危便都做了缩头乌龟!父亲总说朝廷中人大多结党营私,这些人是有了利益时才会一起分,有了危险便一拍两散的小人,朝廷便是坏在这些朋党手里的。”
我轻轻摇头道,“你说的是小人因利结交的朋党。还有一种是君子因志向一致而结成的朋党,君子之交坚持道义,奉行忠信,珍惜名节。
君王如果能轻小人之朋党而近君子之朋党,也不失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朋党一事,古以有之,它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却是如何判定这个朋是忠义之人还是趋利之人。”
“那是皇上的事了,与我等无关。可是,先生,我有时候真想让皇上知道,她那么恨我父亲,其实父亲却经常称赞她,说她才是真正的君王,只不过,父亲总是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您说父亲是不是很傻?”
我摆首,认真的对他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人生大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我很钦佩杨大人的精神。”
他目光铮亮的望着我,“这么说皇上是不是错怪了一个好臣子?”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无论是生意人周承还是司礼监周元承恐怕都不能对他直抒胸臆,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我尝试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么你呢?会不会因此而怪皇上对你父亲问罪?”
出乎我意料的他几乎迅速的摇头,“我不怪皇上,父亲也说过她会是个好皇帝的。何况她只问罪父亲一人,并没有牵连母亲和我,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心里清楚。
我只怪那些趋炎附势葬送了父亲性命的小人。我听父亲说过,皇上身边第一奸佞之人是谁,父亲说此人陷害长公主,使得长公主被先帝厌弃,偏偏皇上很宠信这个人,我有时候在想父亲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奸人有关系。”
我的心突然不规律的跳动了几下,我似乎隐约猜到了他说的这个人是谁,却不敢问出口。
最终我鼓足了勇气,掩盖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个人是朝中大员么?”
他撇嘴轻蔑的笑道,“当然不是了,这人是个内侍,就是个宦官。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这些小人在君主身边进谗言,善构陷,父亲在时深恨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考中进士入仕的话,一定要做个父亲那样的清流,劝谏皇上远离这中奸恶之徒。”
我觉得自己的心似被铁锤重重的击打了一般,那种钝钝的麻木感直达我的头部,让我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我慌忙低下头想要掩饰正在发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话却没有力气说出哪怕一个字。
那一瞬间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连落荒而逃的力气都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