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顾城时她想到的是白川,如今想起白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反倒会在不经意间回头去寻找那一袭白衣的翩翩身影,这其中的缘由她明白又似不明白,却又讳莫如深。
那时紫陌还不知道,生命里有些人是注定要成为劫数的,你能看透别人的沦落悲喜,却无论如何都参不透自己命定的那场劫。
“顾城,睡不着就别装了,我看见你眼睫毛抖了。”紫陌侧着身枕着一侧手臂道。
顾城缓缓睁开眼,十分无奈偏头看她一眼:“公主,我快睡着了。”
“那你现在不是醒了,既然醒了,同我说说话吧。”
顾城顿了顿,也轻轻的翻了个身,如紫陌一般侧身枕着手臂与她面面相对:“公主请说。”
他侧过身来,透过车帘照进来的月光便留在了身后,他整张脸隐在淡淡的阴影里,仔细看能分辨出轮廓,却看不清楚表情。
“顾城,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品性好坏由别人来说方有几分可信,自己总是认不清的。”
“那你可做过什么坏事?”
顾城顿了顿,轻声道:“曾有。”
“那你便是个坏人了。”紫陌笑着下了定论。
顾城也笑了:“我也做过好事,为何不说我是好人?”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所认为的好事对别人可能是坏事,而你自己都承认的坏事对别人一定是坏事。如此算来,你还是个坏人。”
“那公主呢?”顾城对紫陌的分析报以一笑,反问于她。
“我啊,”紫陌呼出一口气,翻身平躺,看着车顶喃喃道:“从前我一定做了些坏事,可糟糕的是,我以后可能会做更多。”
“未来之事诡谲多变,向来是不由人的,公主想开些便好了。”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怅然,顾城话中带有几分安慰,紫陌闻之微微一笑。
“世间之事变化多端不可预测,今日世人对我礼敬有加,来日天下间便没了我的容身之处,所谓花开花落终有时,一场繁华一场梦,富贵荣华也不过是镜中水月,到头来徒留一场空。”
她甚少说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顾城闻之默然,不知她怎会突然变得这样颓然,似乎突然看来了红尘万事一般。
“公主,你今日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许久未同人这样说过话了。”紫陌转生后,即使不习惯早睡也未曾熬过夜,唯有的两次都是与顾城一起。
“顾城,你觉得从前很容易而现在最难做到的事是什么?”紫陌又问。
顾城垂眸想了想,道:“未曾有。”只要是想做的,他都有办法做到。
紫陌笑了,翻了个身躺平,看着车顶的花纹道:“我觉得是信任,从前我从不会轻易的去怀疑一个人,而现在我很难轻易的去相信一个人,也不知是人心变了,还是我变了。”
她现在所经历的人生就像在下一局棋,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要对弈多久,所知道唯有它的规则:谁先信,谁先输。
紫陌心底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悲伤感来,在一个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世界里,她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伪装成百毒不侵?又该怎样摆脱掉这些伪装背后衍生出的孤立感和寂寞感?
白日,她用围绕左右的人粉饰出一派喧哗景象,或奏曲湖上,或纵情谈笑,用热闹驱逐阴郁。然而到了夜晚,孤身一人躺在床上,静谧中清醒的每一刻就像是无形的刀一样,在心底刻下一道道深深的寂寞,那寂寞像是一种慢性的毒,每一刻都在侵蚀她的意志,让她变得脆弱。
紫陌觉得自己不能再忍耐下去,人的意志承受力是有界限的,一旦超过了临界点精神就容易崩溃,她必须找一个人说出心底的话来发泄这些负面情绪,却也清楚的明白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
最想要说的,恰恰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最磨人之事,莫过如此,最悲哀之事,莫过如此。
紫陌不说话,顾城也不说话,沉默在车厢中蔓延,紫陌一瞬不瞬地看着车顶的花纹,顺着它的纹路看下去,目光追随着一直到看不清的角落。
放在小腹上的手被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握住,紫陌偏头落入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干净明亮,仿佛眼中含着漫天星辉。
他的指尖干燥而温暖,像白川跳跃在黑白琴键上的手指一样修长,漂亮。许久没有人像这样握着她的手传递温暖,紫陌顿了顿,只觉得眼里的泪要落下来,忙将头侧向一边。
顾城的动作比她还快,握住她的那只手没有放开,另一只手也穿过她的长发落在另一侧肩头上,手上微微施力,温柔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将紫陌的身体一转,就像那日在船上一样,紫陌来不及反应便跌入了一个竹香四溢的怀里,眼眶中盘旋的泪被动作震落,沾在顾城的白衣上,慢慢的晕湿了一小片。
刚流出的眼泪竟然这样的滚烫。
他见多许多眼泪,却从想过有一种泪水,明明缘起无由,滴在胸口的滚烫却传达出一股不能言说的奇妙感觉,仿佛只有抱紧她才能觉得安心。
他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濡湿热意,挥手将女子轻轻按入怀中,如叹息般安慰:“有我在,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