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先生进入店里,照着川郎吩咐,在桌边椅子上坐下。在川郎的店里,所布置的全是中国景、中国味,一点不像日本商店,只有店门上方那块招牌,从招牌上还可以看出,这是一家日本商店。大先生隔着一张榉木大方桌,与川郎客气了一番,喝了几口茶,续上水,等着茶凉,大先生问川郎生意怎样?川郎摇头,指着门口两个站岗的警察,说,每天开门,都要由他们来保安全,你看这书画生意还怎么做?大先生,还是你够朋友,有空就来敝店看看,除了你大先生,没一个中国人会来这儿。大先生微微点头,微微点头,大先生在微笑。一个很傻的日本商人,一个又傻又可笑又可怜的日本商人。是这样,是这样,川郎说,是这样,只有你燕巨大先生来店里看我。大先生说,中国人喜欢去中国人开的店里买东西,外国人的店铺,就像你这儿,很少有中国人来的。哪里呵,燕先生,在学生没来闹事以前,我这儿的生意非常好,学生过来一闹,就这一闹,完了,完了,一点生意都没有了。大先生心想,还要逼他一逼,让山上的游击队来店里放把火,或者来店里杀几个人,杀几个日本伙计,杀死几个人,川郎就怕了。大先生等给自己倒水的日本伙计离开客厅,对川郎说,你这儿的布置都可以,有中国味道,但你的店名不行,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日本商店,“川郎书画店”,改了吧。川郎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改店名也可以。川郎做事确实古板,确实认真,说了一声“改店名也可以”,就真的在寻思改什么店名好了。川郎开始不说话。隔了有几分钟,也可能是隔了十来分钟,川郎的店名有了,他试着将店名告诉大先生,因为他知道大先生是个文人,字儿写得又好,他说,燕先生,我的店名就改为“长久书画店”吧?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呢?大先生问。川郎说,我们日本人在自己家里的墙上会经常挂一面日本旗,在旗的附近要写“武运长久”四个字,所以店名就叫“长久书画店”。大先生听后摇头,摇头,不停地摇头。不对吗?燕先生,我的店名起得不对吗?是不是起得不全?重起一个名字,起得全一点,“武运长久书画店”,对,就叫这个名字。全了,大先生说,全了,这下全都进了店铺的名字里了,“武运长久书画店”,好,真好,没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起一个这么好、这么中听的名字,起得多自然,像水到渠成一样。水到渠成?燕先生,你说我川郎是水到渠成?你说我是一个从山里来的人吗?大先生笑笑,点点头,这个日本傻子,没法跟他说了。川郎拍了一下大腿,说,叫“水到渠成书画店”,或者叫“山里人书画店”,成不成,燕先生,到底成不成?大先生见这么一下子,来了几个店名,他忽然想到以前自己在积香缘寺,为寺庙起名,当时那座庙还没个正式的名儿,但不正式的名儿七嘴八舌,却有好几个,显得很多,愿为庙名服务的文字太多太杂,这些文字都想在庙名的前后次序中往前面挤,于是就用抓阉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先被抓到文字,就被放在前面,抓出来的结果是:“积”,第一,“香”,第二,“缘”,第三,“寺”字没抓,“寺”字好像是没抓,因为在“积香缘寺”几字中,不管怎么排列,“寺”字只能被放在最后,因为这个原因,“寺”字就不用抓了,这次再来玩一回?让这个日本商人也来玩一回抓阉起店名的游戏?大先生把自己的想法跟川郎说了。川郎同意呵,他哪能不同意?从来没听说过,真正的中国玩法,中国人起店名都是这样?大先生说,都这样。这次字儿多了:“武”字儿、“运”字儿、“长”字儿、“久”字儿、“水”字儿、“到”字儿、“渠”字儿、“成”字儿、“山”字儿、“里”字儿、“人”字儿,“书”、“画”、“店”三字就不用抓了,三字都要被用到,而且前后次序不能变。抓,把这些字都写在纸上,抓。川郎问,抓几次?大先生说,抓几次,你定,你一人抓。抓,我川郎一人来抓,中国有句古话,叫:一二不过三,就抓三次,取三个字。大先生说,那不是古话,那是老百姓说的俗话。大先生让川郎抓阉,抓三次,出来三个字,照它们被抓住的前后次序,定下店名。抓。第一个字出来了,是“水”字,第二个字也出来了,是“运”字,最后被抓到的是“到”字。出来了:“水运到”,叫“水运到书画店”。川郎不懂,问大先生,通不通?大先生哈哈哈大笑,声音很大,通,怎么不通?有很多水被运到了,通,大大的通呵。大先生在心里说,这个日本人的命运,原来是“水的命运”,湿得很,贱得很。川郎一鼓作气,向大先生提出一个要求,说,请大先生为店名写一个条幅,就写“水运到书画店”,写好后,我请匠人用一块木板刻了,挂在店门口。大先生一口答应,当场挥毫写成了这六个字。等大先生后来再去店里时,“水运到书画店”条幅已被刻在木板上,木板被高高悬挂于店门上方。为这事,川郎还送给大先生两百个大洋,作为题写店名的酬金。而且这两百个大洋,个个都是大清光绪年间的银元,上面印有团龙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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