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长在地窖中的植物,在这黑暗里,变得脸色灰白。
时间越长,安全灯的烟火,人们呼出的热气和瓦斯的窒息,使空气中的毒气变得更浓更热。瓦斯像蜘蛛网似的粘上了眼睛,只有到夜间通风时,才能完全清除出去。
他们钻在自己的鼹鼠洞的尽头,在深深的地层下面,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仍然不停地刨着煤层。
那位老人家把自己的活干完了,就停下来,看向江大帅说:“你们快一点啦,吃午饭了……小伙子,好了没有?”
江大帅支坑木已有好一会儿。这时他听到喊声,回答说:“就好了。”
工人们也放下了尖镐。大家都休息了一会儿。每个人一面用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望着岩顶一块块已经裂缝的页岩;他们只就工作说了几句话。
老人家叹了口气说:“又碰上容易崩塌的地方了!这可真他妈的倒霉……”
江大帅嘟哝说:“在包工合同里,他们就没提到这个。”
“这帮吸血虫!”一个工人抱怨说,“他们就想让咱们死在里面。”
“哈,他们就是吸血虫!”江大帅笑起来。他对干活什么的都不大在意,一听到别人骂这帮资本家却特别带劲:“危险,太危险了。安全措施做得太次。”
那个老人家息事宁人地解释说:“地层的性质是每二十米一变,大家应该公正一点,谁也不能预见到一切。”
“嘿,不能预见,所以才要预防!这本来就是矿厂主的责任!”江大帅说:“那个工头也可恶,狗腿子!”
接着,江大帅和工人们又骂起工头们来。
那个老人家担心地看了看四周,说:“小声点!算了吧!”
“老爷子说得对,”一个工人也压低了声音说,“小兄弟,我们在这里骂他们,有危险。”
矿井了也有“吸血虫”的密探,即使在这样深的地方他们也害怕,仿佛矿层里的煤也有煤矿股东们的耳朵似的。
“不用管,我们怕什么?”江大帅用挑衅的口吻大声嚷道,“刚刚那头猪猡怎样牛逼,我不管,他要是再用之前的那种口气和我说话,我非用镐头砸他的肚子不可……”
工人们轰然大笑,那个老人家这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午休的短暂时间里,江大帅和工人们打成了一片。工人们也放开心怀,开始说起矿厂的不平遭遇。
瓦斯爆炸,塌方,这都是家常便饭。旷工本来就是高危职业。
挖煤的掌子面的活儿异常困难。矿层到这儿变得极薄,坑道又矮又窄,工人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刨煤的时候,稍不留意就要擦伤胳膊。另外,坑道里越来越潮湿,大家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唯恐突然出现一股急流冲破岩石把人卷走。
昨天,老人家刨煤用力过猛,拔镐的时候,一股水直喷了他一脸。但这不过是个警告,只是使掌子面更潮湿更肮脏些罢了。而且,他也不大考虑将会发生的意外,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什么也不在乎,毫不顾虑危险了。他们在瓦斯中干活,连眼皮发沉,睫毛上有了瓦斯留下的蛛网般的东西都不觉得。有时候看到安全灯的火苗变白或变蓝,他们才想到瓦斯,立刻有人把耳朵贴在矿岩上,谛听瓦斯发出的咝咝声,每个缝隙里都有冒气泡的声音。然而,更大的威胁是坑道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因为匆忙支起来的坑木很不牢靠,而且地面被水泡松,已经不坚固了。
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增长,工人们对江大帅讲述着矿厂长的威胁:已经拖欠他们两个月的工资了,最近还要降低每车煤的价格,支坑木另外给钱等等……
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近六百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
过一会儿,人们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浑身沾满煤污、这些由于闷热的井下浑身躁动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大家已经吃不上饭了,再要降低工钱会变成什么样?
在矿井下面,人们大喊大叫地发泄着愤怒,把嗓子喊得直冒烟。
江大帅听着,气得发抖。
“轰隆!”
忽然,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把整个矿井都震动了。
“怎么回事?”江大帅喊了一声,丢下尖镐注意倾听。他以为他身后的巷道塌了。
这时经验老道的老人家已经跑到掌子面的斜坡上,嚷道:“快!快!有地方倒塌了……”
所有的人都像兄弟般地互相关切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们手里的安全灯的火苗上下跳动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弯着腰,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沿着坑道跑着;他们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互相探问,互相简短地回答:“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大概是掌子面上吧?不是,声音是从底下来的!多半是运煤巷道!”
他们一到通风巷道,就一拥而下,一个挨着一个地向下溜,也顾不得碰破擦伤了。
在这老鼠洞似的地道里,安全灯模糊地照出黑影憧憧奔跑着的人群。
坑道崩塌的气浪在巷道里扬起浓重的灰土。
矿工们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他们手里拿着火苗突突跳动着的安全灯从四面八方,从最远的掌子面上赶来。
“在这边!快过来啊!”最先赶到塌方地点的人,立刻大声呼喊,召唤伙伴们。
从底下掌子面上赶来的第二批人,站在堵住了巷道的大堆泥土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