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帅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沉默下来。矿井里的铁锤仍旧有节奏地敲着,风声带着哀怨的调子,好像一个饥饿和劳累的人在深夜发出的呻吟。在熊熊的火焰面前,老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述说着往事。
他的哥哥刚刚四十岁就葬身在矿井里。那时正在打这口井,一次井塌把他整个给压在里面了,他被矿层吸干了血,最后连骨头也被吞噬了。他还算机灵,总算差不多完整地从矿井里活出来了,只落了个两条腿不是那么利索。矿井的危险是无法预测的,可是总得干活,不干这个又有什么可干的呢?
“再说,有吃的就行呀!”老人家又喃喃地说。
老人家不说话了,他扭过头望着矿工村,那里连连地亮起了灯火。
“你们的要求还真低……”江大帅回头望着矿井,选煤棚的柏油顶,井架,宽阔的采掘机厂房,安置抽水机的方形小塔。
这个在一块洼地底层建起的矿井,有着一片低矮的砖砌建筑物,它的烟囱直立在那里,像是一个吓人的大犄角;在他看来,这个矿井好似一个饕餮的野兽,蹲在那里等着吃人。
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江大帅对矿井感到一种恐惧。狂风似乎一阵比一阵猛烈,好像是从无边无际的旷野刮过来的一样。死寂的夜空中没有一线曙光,只有高炉和炼焦炉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红,但火光并不能照亮这个陌生人的身子。
至于矿井,它像一头凶猛的怪兽,蹲在它的洞里,缩成一团,一口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它肚子里的人肉不好消化似的。
安源在黑夜里沉睡着。
远远的,隐隐约约的,可以分辨出由一幢挨着一幢的小房平行组成的四大排又像兵营又像医院似的建筑;四排房子之间有三条宽阔的道路,被隔成一块块同样大小的园子。在荒凉的高岗上,只听到阵阵狂风在篱笆残缺的栅栏处呼呼地哀叫着。
……
同一时刻,在工人俱乐部,齐绍六和单立励照江大帅的指示,加紧罢工的各项准备工作。首先召开党支部会议,经过热烈讨论,决定立即着手组织路矿两局全体工人一致罢工,以争得工人俱乐部的合法权利,减轻工人们所受的压迫和痛苦。
……
安源还沉在睡乡,可是工人们却到了上班的时候。
一串串的黑影披星戴月向前移动,这是去上班的矿工们,他们弓着背,抱着胳膊。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工作服,并不怎样着急,一路上像羊群一样杂沓地走着。
一身工人打扮的江大帅也混在工人中下了矸子堆,走进矿井。他就像一个新来的,向人们打听有没有工作,人人都朝他摇头。
“等着问总工头吧!”
“小伙子,你细皮嫩肉的,干得了这个活吗?”
也有人像那个老人家一样好心的告诉他:“这里已经拖欠两个月工资了。”
江大帅在光线不太亮的建筑物之间随便走动着,谁也不去干涉他,这些建筑处处是黑窟窿,它们的一层层楼和大厅错综复杂得令人感到不安。他走上一座已经损坏了的黑暗的楼梯,跟着又来到一座摇摇晃晃的天桥上,随后又穿过选煤棚。这里还没有摆脱深沉的黑夜的笼罩,因此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前进,以免撞着什么东西。突然间,前面出现了两道巨大的、像一对眼睛似的黄色灯光,划破黑暗。原来他已经走到井楼架下的收煤处,就在竖井井口了。
工头是个大块头,一看就是混帮派的。安源矿井里的工头,其实都是哥老会的人。
“这儿需要不需要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江大帅走上去问了声。
“……”这个工头刚要说没有,马上又收住了,江大帅虽然穿得像个旷工,可是在这个看管半辈子的老流氓眼里,一眼就看出来江大帅不是旷工,更像工人俱乐部的那些专惹麻烦的笔杆子,因此他横了江大帅一眼:“小子,你去问总工头吧!”
工头丢下这句话,然后就走了。
工人俱乐部的笔杆子,他惹不起。
这儿有四盏挂灯,反光罩把全部光线投射到竖井上,把铁栏杆、信号杆、刹栓和两个罐笼在其中上下的坑道的托梁照得一片雪亮。除此之外,宽阔的厅房好像宫殿的中央部分一样,昏暗中尽是巨大的浮动的黑影。只有里头的灯房射出亮光。收煤处点着的那盏黯淡的灯,好像一颗将要殒灭的残星。又开始出煤了。
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井口工来去奔跑,在这一片乌黑而喧嚣动荡的景象中,可以辨别出他们那弯着身子的长长的脊背。
江大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愣了一小会儿,他眼花缭乱,双耳轰鸣。江大帅被那部机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他能看到机器上闪闪发光的钢和铜了。
机器在竖井后边二十五米远的一座较大的厅房里。这台机器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砖基上,用它仅有的四百马力飞快地运转着,它的巨大的连杆因为加足了油,尽管来回摆动,也显得极其柔滑,连墙壁都没有丝毫颤动。
一个看起来像是日本鬼子的机械师站在操纵杆旁边,注意听着信号铃,眼睛盯着指示盘,指示盘上有一道垂直的齿槽标示出整个竖井和各层煤井,用线拴着的铅块顺着这道齿槽上下移动,标示出罐笼在竖井里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