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读书》杂志,作者朱尚同
08年我国欧洲学大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陈乐民先生去世,我将资中筠先生发来的讣告转发给党史学者韩钢先生,第二天就收到韩钢发来的e-mail。他说:“我与陈乐民和资中筠先生都不熟悉,却对他们非常敬重。无论学问还是人格,他们都堪称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合著《冷眼向洋》一直是我给学生布置的必读书之一(恐怕已成为他们夫妇合作的绝唱?)。今陈先生忽然西去,对他来说也许是超然了,却给生者留下哀痛和永久的怀念。天国里多了一颗纯洁的灵魂,人世间少了一位正直的学者。我不知道是该祝贺天国,还是该哀叹人间。”
这些话,看似极普通却使我憬然有悟。我由此想起了中筠先生去年所写的《一代风骨今何在》这篇评介徐百柯《民国那些人》一书的文章。古有“建安风骨”,讲的是文,中筠先生所指的“一代风骨”着重讲的是人,是一种学者之“魂”,底子上都有一个“士”字守着的,是一种浩然正气。我想中筠先生那篇文章,所指的那种风骨,不也是五十一年忧乐与共的她对乐民先生最恰当的推许和纪念么!
这几十年来的中国,据我这样一个曾在高等学校工作多年的生物化学学者的体会,思想和学问融汇中西,人格独立,不随俗,不媚俗,不因权势、利害、宠遇、逆境而折腰,不与潜规则同流,坚持守着“士”字的士,确乎是难矣哉,少矣哉了。韩钢说陈先生“堪称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就这一高度而言的,是一个晚辈党史学者对一位欧洲学大家心仪的追思。
乐民先生对人对事对学问既平正通达,又以诚为性命,凛然有节概,一以贯之的是民\主和科学的五四精神。他和中筠先生在二○○五年岁末印送的致友人书中说:“从陋室(“芳古园陋室”,乐民先生家)向外望去,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却令人忧思不断,这些忧思常流诸笔端。”又说:“平时看书和所思所想仍然不离中西历史文化方面的比较研究,以便在比较中加深西方‘启蒙’运动对一个民族振兴的悟解,盖横踞心中者,常觉吾国吾民尚需:“吾国吾民何等不应该须臾忘却德先生和赛先生留下的任务,那是我们全民族的使命和天职。”他写这些话的二○○五年,是他患尿毒症,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时血液透析已进入第八年的时候,而念兹在兹还是这民族振兴之道。套用白居易与元九书即可见他“行守高洁,志在兼济,奉五四精神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文”。韩钢说他“忽然西去,对他也许是超然了”,是由文及于人而懂得乐民先生的。乐民先生自称和胡绳先生一样,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年。等到
“文\革”中后期,一旦悟而求解,就自然背负起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对这个“令人忧思不断”社会的责任重担了。
他何尝不想求超然和闲适呢,但他对我们这个民族又刻骨铭心地真放不下。一九九八年五月他第四次住进协和医院,因长期透析右腕已做血瘘,只能勉力写小楷,录东坡先生“定风波”词,词后题记有云:“东坡遇大雨,莫听穿林打叶,吟啸徐行,沉浮均无挂碍,山头斜照,心境坦然,平生便当如此。”就在临近七十写此题记的后十年间,竟然又出\版了十多本著作,或放眼于博大精深的欧洲文化,或深思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卓然成家。在他走了,“也许是超然了”之后,中筠先生和女儿陈丰检点他留下的囊帙中,文稿和笔记,尚可出\版好几本著作;春蚕到死丝未尽,乐民先生告别人世之际,是言犹未尽的。
是的,由于历史的荒唐,他志于学虽不比孔夫子晚,却无声地虚掷了人生最好的三十来年。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仰慕前辈对中西文化的系统、广博的学识和根底,自己望尘莫及。仅仅就他研究的许多方面而言,百余年来中国思想学术界都有先行者,例如早有郭嵩焘、严复,稍后有梁启超,再后有胡适、陈序经、张东荪、雷海宗,以及更近的思想家顾准等等,群星闪耀。乐民先生属于传承兼过渡的一代。他研究的是欧洲,长于欧洲思想和欧洲文明史,心之所系是我们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以及对中西两种异质文化的看法,而归结点则是我们苦难而坎坷的民族,何等需要持续而有效的启蒙。显而易见,这些都是百年来早已提出,有一些还是先贤已经初步理清了的问题,加以深化,本非难事。但在现当代中国,这些问题都带有特殊的敏感性,又因为定于一尊,从理论到实践被胡搅蛮缠了几十年。
“文\革”结束了,中国最富潜力的老一辈也已凋零将尽,在少数幸存者奋展余辉的同时,乐民先生立即紧追西南联大、燕南园(老)清华园……的文脉,写了一大批书和文章,对这些老问题提出了许多新见解。这当然首先由于这些先贤给了他充沛的营养,但更由于时代毕竟不同了。陈序经、张东荪等等先生们,在当年确是站在世界潮流高度的学者,但他们大多没有完整经历过共和国这几十年的沧桑反复。顾准这位了不起的思想家,也没有经历过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新的“崛起”,更无从知道在这样“崛起”中出现的问题和隐忧。就世界范围而言,这半个多世纪也出现了一系列非人始料所能及的变化,资本主义非复当年我们所理解的资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