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官儿却是个妙人儿,当日也是公府侯门旧家子弟,只因父亲犯事,连累一门良贱,男的便要充军发配,女子都充入教坊官妓之列,那是琴官儿还是个刚落草的小奶娃,执刑官不忍叫他跟随父兄去往北方苦寒之地,便判了随着亲娘往教坊里头勾当。
谁知夫人原是大家闺秀,十分烈性,怎肯做此贱业,女监之中半夜起来,一条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这琴官儿便没了着落,只有当日夫人贴身侍女含羞忍辱,倚门卖笑养活小主人。
长到了八九岁上,出落得十二分人才,只做女童打扮,便有几个熟客问了行院里的妈妈要梳拢他,那鸨儿知道是个小厮儿,也不去兜揽此事,又怕行院里养着男娃儿,来日大了与姐儿们勾搭,终究要闹出事来,所以叫个人牙子进来卖他。
分别之际,丫鬟方才和盘托出琴官儿身世,那琴官儿在世十年,只当这丫头是他亲娘,再想不到自己原是官宦门第出身的,丫头含泪说道:“少爷此去,定然也是卖入梨园,好歹与师父陈情,禀明自家身世,莫要做那小旦的勾当,堂堂男子却着了女妆给人品头论足,岂不是玷污了老爷门楣……”
那琴官儿尚在年幼,不能十分明白,只见养母哭泣哀告,只得答应,当下磕了三个头,叩谢多年养育之恩,随着人牙子去了。
也是他爹娘有些阴鸷,偏生遇见了娆娘的父亲杜老爹要组个班子做小戏儿,四处寻访清秀的小厮儿,这一日来在人牙子家中相看,一眼看上了琴官儿,只因小厮儿生得在美,终究不过是几年风光,过了一十五岁发身,便要渐渐长成男子相貌,所以虽然生得十分颜色,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的身价儿,就将琴官儿买了回来。
到了家中自有教习,教着琴官儿并旁的几个小厮儿窝腰弯腿学些身段儿,只有琴官儿哭哭啼啼的不肯,教习只当是这孩子懒惰,下死命打过几回,终不能改。
杜老爹瞧着蹊跷,就拉着手儿问他缘故,琴官儿方哭着说了自家身世。谁知那杜老爹虽是做梨园行儿的,天生倒有些见识,知道是清官之子,十分爱重,便不叫他学戏,那是娆娘也在七八岁上,正上女学,便送了琴官儿入学与娆娘做伴儿,兄妹相称。
又过了几年,杜老爹年纪大了,江湖上走跳不动,见自家几个男娃都是娇生惯养的不成事,娆娘又是闺阁女孩儿不能抛头露面,便将戏班子传与琴官儿带着,一面将自己毕生琴艺传授了他,为的是来日糊口之用。
一时老爹病故,杜妈妈依旧带着孩子回乡务农,琴官儿倾其所有将师父风光大葬,又满城打听合适人家儿,意欲发嫁妹子,因为心疼娆娘,一有后生提亲,总叫她立在屏风后头相看,谁知娆娘就看中了李四郎。
琴官儿打听四郎家道中落,且喜人品踏实肯干,不是久困之人,又见妹子爱他,只得倒赔妆奁少要聘礼,将娆娘风风光光打发出门,完了师父心愿,自己依旧是投身在张大户家,代了师父的琴师之职。
他虽然不苟时尚,到底是梨园子弟,颇能察言观色体贴人心,又生的娇艳,很得大户宠爱,时常要勾搭他,琴官儿偏会欲迎还拒的手段,保住自己清操,又不触怒东家,谁知那张大户因为不能上手,反而对他刮目相看。
前日因为妹子杜娆娘对自己说了,要荐一位镇上的更夫头儿来家兼差,那杜琴官原本不欲兜揽此事,听见妹子妹夫说了三郎家中之事,敬他是个未学的君子,所以在管家面前一应撺掇了此事,方才谋了进来。
谁知没过几日闹出这事来,在房里听见,心里一惊,略穿了几件鲜亮衣裳走出来,意欲瞧了究竟。这琴官儿久在梨园,最有识人之明,见那张三郎一表人才、凛凛正气,便知他绝不是那一等等徒浪子,况且往日里教习各位姨娘们弹唱歌舞,见那翠姑娘总是秀眉微蹙,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儿,必然也不是为了张大户牵肠挂肚的,只怕此事还有诸多疑点,自己倒要详审一番才知端的。
见那张大户气得三尸神暴跳,连忙做出些风情来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想来老爷是镇上的首户,他一个小小的更夫,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怕真是误会也未可知呢。”
张大户见琴官儿往日对自己淡淡的,今儿倒殷勤,待要给他些好脸色,又想起翠姑娘赌咒发誓说是三郎要祸害自己,心中愤恨,摆了摆手说道:“这事很不与你想干,如今七奶奶已经指认了是这贼子调戏她,正要拿了帖子送到衙门里,叫太爷严审才是,不怕他不招认。”
琴官儿听说要经官动府,唬了一跳,自忖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待要再劝,又见门首处走来了小翠儿的丫头说道:“奶奶请爷过去呢,自己睡着怪怕人的。”
那张大户见了爱妾,便把琴官儿丢在一旁,对他笑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回书房歇下吧,生得可怜见的,风吹了又要病。”
琴官儿知道赶不上话头儿,无法再说,只得劝道:“就是要送官,也没有三更半夜送去的,若是太爷正歇着,只怕倒冲撞了他老人家的官威,不如明儿一早再送吧,时候不早了,爷快回后宅歇了,小人这便回去。”
大户见琴官儿此番温言软语的嘱咐自己,心花都开,捏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儿,你且回去,明儿咱们再说。”
琴官儿心上不耐烦,又碍着他的面皮不好挣开,只得含笑以对,送了大户出去。见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