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雨,懒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娆处,且留取。悄庭户,试细听、莺啼燕语,分明共人愁绪,怕春去。
佳树。翠阴初转午。重帘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人,为言憔悴如许。彩笺无数。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断肠落日千山暮。
梅霜尖利中隐含酸楚的嗓音徐徐散开,瞬间,整个暖阁内皆被一股子窒闷之气所充斥。只见梅霜莲步轻移,食指轻抵着下巴,发间成串的璎珞摇曳生辉,依旧衬得她一张俏脸冷艳夺目。
她转动一双琉璃美目细细打量着宛月,眼神所到之处,满眼尽是万般的无辜与柔弱,尤其是那对含羞带俏的眸子,仿佛只消一个眨眼,便有水珠子滴落下来,再配上她那副弱柳扶风的身子,本就潺潺的腰身隐在略显宽大的睡袍里,越发只余了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
可有谁会想到,如此弱不禁风的女子,究竟隐藏着怎样一颗阴毒的心!梅霜不禁愤懑丛生,她真是小瞧了高宛月,适才那些个看似斥责绿萝的话语,实则句句将她推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高宛月可真是好手段!当着弘历的面,她若真责罚了绿萝,只会显得自个儿锱铢必较不好相与,况且高宛月适才也说了,没有调教好下人全是她的过错,换句话说,她今儿若不放过绿萝,亦等同于不放过她了,如此说来,不正是变相地逼她放手吗?可要她就此饶过绿萝,她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瞧绿萝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一样都是丫头下人的出身,倒教那高宛月摇身一变成了主子,现如今自然要紧赶着主仆联手给她难堪的。这些倒也罢了,只可恨那弘历更是在旁半句都不言语,且不说她今日的确推了宛月,若是旁人冤了她,他也预备这般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吗?
胸口似有烈火熊熊燃烧,她牙关紧咬,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着,可怒到极处,她反倒笑了。烈焰红唇轻轻一挑,唇瓣溢出的格格笑声竟成了这世间最可怖的魇镇,听得人心里发颤。 她侧身面向弘历,夹杂在笑声里的控诉亦是这般含混不清,“爷你瞧瞧,如今这世道,就连包衣出身的下人都敢欺凌到主子头上来了,这往后,指不定还得给她们磕头作揖不是?”她特意强调“包衣出身”这四个字,说话时,眼风更是状似无意地朝着宛月轻轻一扫,眼波流转间,她又忽地拢起眉心,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要就势扑进弘历怀中,有一串泪滴沿着上翘的眼角恰到好处地震碎在花团锦簇的织光锦里,恍若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悄然坠落。
本该是绝美的一副光景,可偏生她唇角一丝残存的狞笑,白白为她难得的娇柔蒙上了一层造作的阴翳。
弘历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梅霜不料有此,不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亏得面前尚有床橼阻挡,方才得以稳着跟。她心中又羞又气,可对着弘历,她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咽下满肚子的怨愤,待得日后一并同高宛月算!
梅霜撇了撇嘴,举起手中丝帕轻掖眼角,却听耳畔忽有嗓音环绕,那有如钟鼓般低沉的语调是她此生注定的蛊惑:“梅霜,你且静一静,有什么话,不妨心平气和地慢慢说来。”
“是。”听得弘历如是说,梅霜即便再骄纵,到底卖着他的面子,她深吸口气,只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的气焰迅疾隐去,取而代之的妖媚神韵已然跃上眉梢,那一种与身俱来的傲气到底不是旁人轻易学得来的。她朝弘历欠了欠身,说道:“爷, 妾身适才失态,还望爷莫怪。只是这丫头——”她的指尖直指绿萝,艳丽的蔻丹血红欲滴,“她仗着宛妹妹有爷的宠爱,竟含血喷人冤枉妾身!依妾身看,这丫头可精明得很呢!她见自个儿主子受了伤,担心受到责难,自然紧赶着将责任往旁人身上推的。”
“你既如是说,又何苦出言中伤月儿?她才说要责罚自己的侍婢,你便急着说她合着绿萝同唱苦肉计,难不成……你是在害怕些什么吗?”
“怎……怎会?”如此咄咄逼人的话语经由弘历说来,竟如同谈论生活琐碎那般平常,可梅霜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后退半步,瞪着一双媚眼强撑起满脸的无辜,她努力使自己的声调趋于平缓,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又会露出什么马脚,“妾身也是气极了才会这般说,何况宛妹妹心性敦厚,若一时心软而稍有袒护之举亦是情理中事,本不足为奇。”梅霜不露痕迹地以眼神描绘着弘历紧抿的薄唇,似乎想透过此举参透他的心,哪怕只是些许也是好的。无奈弘历那过分完美的唇部线条却只兀自勾出一抹刺眼的讥诮。梅霜止不住一阵恶寒窜遍全身,不知为何,她只觉心底泛起的恐惧就如同海浪滔滔争相翻涌,一浪高过一浪,似要连同她的灵魂一并吞没。
娇小的身量终究抑制不住地簌簌颤抖了起来,可要强如她,依旧不愿泄露半分畏惧。她深吸口气,抬高下巴,似乎只要这样,便能缓解心底的惧意。但闻她低低唤了一声“爷”,紧随其后的铿锵字句,皆如一盘玉石散落一地,嘣嘣咚咚,颗颗掷地如金石声:“爷,您万万不可听信这贱人的一面之词,还请爷能容妾身为自个儿稍作辩解。”
弘历并不开口,只兀自深深凝视着她,两潭乌眸变幻莫测教人捉摸不定,而后又逐渐深邃沉若古井,如炬的目光锐利如剑,似要剖开她的心以证虚实。
暖阁